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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年、或者三十几年前,我老想着同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自己在故乡风岭村还可以生活多少年,也许不过十几年,或许是一辈子。后来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了故乡,连一根枯草也没带走。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比二弟幸福,那时候我至少穿了一双崭新的布鞋,二弟却趿着一双拖鞋去了比家乡更偏南的南方。
二弟离开故乡的时候是夏天,那是生命生长的季节。乡下的夏天,谷子正拼命地抽穗生长,懒虫(知了)一个劲地在山林里猛叫,在那热烈的季节里,它们把所有的热情都发泄了出来。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是秋天,那是生命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黄澄澄的希望,我帮母亲收拾完地里的苞谷,堆码好所有的谷草,才离开故乡。那时候,芦苇在村口的小路边低垂着微紫的花穗,草丛里的露水使我镶着白边的新布鞋一阵潮湿。
汽车在村外的公路上驰飞,眼前是掠过的村庄、山林,还有田野。秋收后的田野里,一堆堆草垛,像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在我眼前一闪就过去了。
草在乡下,是一种很有用的生命。乡下人喜欢草,也憎恨草。有些年月,我感觉自己就像故乡山坡上一株野生野长的草。春天来了,我在温暖的泥土里伸出手和脚,在地面上四仰八翻;一滴雨水,可以让我拔高很长一截。后来我开花了,鲜艳得让周围的一切生命都羡慕不已,轻风中,我摇动着花瓣,把最美丽的样子给展现出来,我感觉在一片野草丛里,我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当一个人的生命盛开得比任何花都鲜艳的时候,又怎么能看得起周围的野草鲜花?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故乡里的那一片油菜的金黄,山弯里桃花的粉红,堂前梨花的洁白……在我看来都是那样的俗不可耐:生命中最美丽的颜色,也许是白到极至,纯至无色。
草应该长在属于它正确的地方。山弯的土埂边,或者小河沿,只要不是碍事的地方,草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疯长。如果生长在水田里或庄稼地里,那它就不得善终。我那时候常听父亲说:“当农民就要恨得死草。”——一块属于自己的庄稼地,如果长满野草,那是当农民的耻辱。同样,一颗纯洁的心灵,如果长满野草,他的心就荒芜了,如何再去安放美好的灵魂呢?
后来那些草花谢了,在秋雨中变了容颜——胭脂掉了一地,又在秋风中孤独地做着春天不可一世的梦。终于有一天,在镰刀的挥舞下,它们变成了草把,再聚集起来,堆成了草垛。
野草聚集的草垛堆在房前屋后,蓬松而杂乱,它们在等待风和阳光把生命里的最后一滴水吹走、挤干,然后在灶堂里变成黑灰色的养分。
炊烟从青瓦和草棚中冒出来,绕着山村的竹林飘飘袅袅地上升,最后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天空里。人的生命与草一样,最后变成了青烟,什么也没有了,草还能留下黑灰的养分,人却只会变成一堆白骨。许多年以后,那堆白骨也不存在了,只有灰。
很多年以前的秋天,我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站在田野空旷的土埂边,看收割后留下高高低低的谷草根,它们像千军万马走过的战场,留下无数双脚印。一堆堆谷草垛散在田野里,像一座座坟,——用黄枯的颜色悼念着自己的青春。秋风吹来,谷草一阵零乱,有几根经不住风的撕扯,飘向了远方,把灵魂留给了田野。
如果一个生命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的话,那么谷子可能留下的就是那些草根,还有堆在田野和田埂边的谷草垛。
故乡的农人舍不得把谷草送到灶堂里。初夏时,收割的麦把,用三根谷草,可以使麦把团结得更加紧密。那时候,小学校的教室里,光滑的石头凳子,会让秋冬单薄的裤子包着的屁股产生裂肤的痛,于是几个孩子停留在空旷的田野里,从草垛上抽出一把谷草,三五根编织在一起,然后再盘结起来,成一个草蒲团,上学时,把它放在石凳上,可以让屁股感受到田野里阳光普照的温暖。上课的铃声响起,寂静地操场上剩下了一缕缕跳绳留下的谷草,被秋风卷起,带着儿时的欢笑,抛向空中,——谷草的历程告诉我们,生命越是柔韧,就越能体现活着的价值。所以田野里的谷草垛,总是最后消失的风景。
我变得沉默寡言的那些年的秋天,就特别喜欢一个人跑向田野的谷草垛,全身投入到它的怀抱,草垛张开温柔的臂膀,一下子把我搂入怀中,我瘦小的身子淹没在谷草里,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草垛里的谷草,四周挤满了我的谷草兄弟。
秋风从头顶吹过,只看见谷草胡乱地抖动和摇曳,耳边呼呼的风声,把人带到遥远的梦境。我醒来时,夜已深沉。我被这个世界遗忘在草垛里了——父母没有发现家里少了一个孩子,整个村子也没有为失去一个孩子而感到惊慌,就连村口的老狗,也不因为少了一个孩子的归来而忘记少吠一声。我和草垛一下子坠入到夜的黑暗里。我摸索着草垛,除了谷草,还有我的书包,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望着四周,夜黑得让人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不敢走下草垛,我怕一旦离开草垛,我就会被夜色吞噬了去,就再也找不到依靠了。
于是我又躺回草垛里,伸手把风撕扯乱了的谷草全部收拢来,覆盖在自己身上,那样我除了与草垛融为一体外,谷草的热量让我在深秋的黑夜里感到一阵阵温暖。
我不知道后来又是什么时候进入梦乡的,起初我听见风在头顶上掠过,把我的头发和谷草搅在了一起;后来似乎风声小了,隐隐地听见有虫子的叫声,——“叽叽、嘁嘁”那声音仿佛从深沉的土地里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侧耳细听,又仿佛是从我身下的草垛里发出来一样。
我感到无比地幸福,那一夜,不仅仅是我一人享受着草垛的温暖,还有一只或几只秋虫,跟我一起睡在草垛里,它们陪伴着我,给我唱着来自生命里最低沉、最卑微的歌谣,一遍又一遍。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感觉,——像兄弟般亲切,像母亲般温柔,却又把我再次送入梦境中。
清晨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手抚摸着大地的一切,山林、田野、村庄从薄雾中醒来。我离开了草垛,消失在晨光薄雾的田野里,那一夜谁也不会知道,一个小男孩睡在温暖的草垛里,做了一场甜蜜的梦……
2021年8月26夜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