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武汉解封了,真好!
前些日子,应约写了一首和诗《题庚子元宵黄鹤楼敬和朱文泉将军<赞抗冠疫逆行英雄>》:
鹤楼今夜月无华,灯火江城静万家。
不日重来闻玉笛,吹香到处是梅花。
朱文泉将军原玉《赞抗冠疫逆行英雄》如下:
荆楚瘴烟遮月华,他乡征战已为家。
大军指处魔关破,热血浇开十万花。
清明节期间,想到烈士瞿秋白。今天武汉解封,由前面和诗中的梅花,又想到瞿秋白,想到瞿秋白写的梅花诗词。
瞿秋白写过多首梅花诗词,最著名的就是绝笔词《卜算子》。我曾在一篇长文《汀州双忠——文天祥与瞿秋白》中用虚构的笔法再现词中的意境,今天把文中相关内容摘出来。让我们记住胜利,也记住牺牲。
好的,下面是正文时间。
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六百多年后,一九三五年五月,又一个梅花精魂附体的诗人来到汀州这座江城。
他叫瞿秋白。他不能自由徜徉江边抒怀遣兴,幸好还有另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凭借自己的才能,瞿秋白赢得了国军师部上下的敬重,争取到看书的权利。此刻,他正独处一方囚室,翻阅着借来的诗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瞿秋白的手指停留于这首题写江城武汉的七律。武汉,那是瞿秋白登上巅峰的地方。几年过去,饱经革命和战争的风云激荡,那只为人间衔来春色的“江南第一燕”,一下子从云梢跌落下来。还能有像岳飞那样“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的遄飞逸兴吗?还能有“会师武汉,饮马长江”的冲天豪情吗?黄鹤白云,汀洲芳草,远树晴川,烟波落日,一时齐集眼前,又渐次消散。由鹦鹉洲,瞿秋白想到了三国文士祢衡。这位以被拘笼的鹦鹉作赋自况的才子,恃才傲物,蔑视权贵,最终因言被杀,落得客死他乡埋骨江城的结局。“囊书自负应如此,肯逊当年祢正平。”当年文天祥曾以祢衡自况。乡关何处?归宿何处?或许,祢衡、岳飞和文天祥,就是我的命运。人生有限,宇宙无穷,亲人不在,同志远离,一股江水般的悲愁从瞿秋白的胸中浩浩奔泻出来。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又是一首写江城武汉的诗。当年在黄陂月下吹箫的情景,恍如旧梦。从遭贬谪的贾谊和李白身上,瞿秋白想到自己相似的遭遇。西望长安不见家。他不禁又自问:我的家在哪里呢?在常州?在上海?还是在长征路上?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五月落梅花,瞿秋白反复吟哦着。同样的江城,同样的初夏,同样的愁绪。恍惚之间,《梅花落》幽怨的笛声幻化出千万朵梅花,从千年前的黄鹤楼头飞临这座江城,飘落整个囚室,飘落秋白周身。由五月梅花,瞿秋白想到了五月飞霜、六月飞雪的故事。他不指望自己能够像战国学者邹衍那样蒙冤幸而获释,但他不会想到,天大的冤屈竟然出现在自己牺牲二十年之后。
异乡的五月,终究没有梅花。瞿秋白不由得回忆起故乡的梅花来。
常州府城东南角广华门内的青果巷,有一座深宅大院,名八桂堂。宅中有一幢两层高楼,一年四季花香馥郁,故名天香楼。这是瞿秋白呱呱坠地的地方。他在这里初次识得兰、桂、菊、梅等花木,初次读到“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等咏花诗作。正是这些花、这些诗,使他涵养了诗心,打下了根基。
“出其东门外,相将访红梅。春意枝头闹,雪花满树开。道人煨榾柮,烟湿舞徘徊。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杯。坐久不觉晚,瘦鹤竹边回。”瞿秋白吟诵着这首少作《红梅阁》,回忆起游玩红梅阁的情景。天宁寺、玄妙观、红梅阁,是瞿秋白和儿时伙伴经常玩耍的地方,寄托了少年的奇思遐想。每到春天,这里梅花盛开,一片红霞,美得令人炫目。瞿秋白总要邀几个同伴一起,边赏梅边吟诗。梅花、白鹤、道观、烟茶,瞿秋白曾经向往这种隐逸的生活,可如今只能在梦里实现了。
“葛仙里畔斜阳路,照眼秋波断人渡。玉梅桥边买舟去,三尺鲤鱼飞上树。”瞿秋白又吟出一首老乡庄缙度的诗。他的思绪飞到了常州府中学堂,飞到了学堂附近的玉梅桥。书上说,玉梅桥原名斜桥,相传此桥原砌白石桥面,历经马蹄践踏与车轮磨蚀,碾成点点花朵状,古色斑驳,形同梅桩,故名玉梅。多少次瞿秋白在桥上走过,足迹叠印在马蹄和梅花印痕上。就在玉梅桥畔,瞿秋白与同学杨福利、表兄金庆咸效仿桃园三结义“结拜”成友,分别以松、竹、梅为号,杨号霁松,金号晴竹,瞿秋白年纪最小,号铁梅,亦作涤梅。后来,瞿秋白就以铁梅、涤梅、梅影山人等为别号。这些别号,成为瞿秋白铁骨冰心的烙印。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瞿秋白又吟诵起这首早年的诗作。调子虽然是惆怅寂寞的,却隐含不同流合污的意味。梅花成为他的知己,陪着他醉,陪着他睡,成为他精神的故乡。瞿秋白记得曾把此诗抄录给鲁迅。在这个世界,除了爱人,真正能够懂得自己的,真正能够读懂诗中孤独苦闷情怀的,恐怕就只有鲁迅了。犹折梅花伴醉眠,同样喜爱梅花的鲁迅读到此句,会有什么感想呢?鲁迅和瞿秋白,两人自幼即酷爱梅花,并以梅自喻,以梅为友,以梅为魂。鲁迅曾书赠瞿秋白一副集字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如今,鲁迅先生在哪里呢?二月刚被俘时,自己曾写信向他求救,至今没有消息。
梅花,注定要在瞿秋白的生命中刻下烙印。他想起了瑞金城西三十里的梅坑村。初看梅坑之名,我又猜测或许与梅花有关;但一查资料,原来依然只是与梅花的远亲似乎有点关系。明朝年间,有个叫梁魁峰的人从别处迁到瑞金云石山,在这个长满杨梅树的山坑开基定居,并将此地命名为梅坑。梅坑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村子,却是中国革命的重要转折点。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在这里出发,很多人的命运因此骤然改变。比如一同留下的何叔衡和瞿秋白。
一九三四年十月,梅坑村,一幕幕生离死别的场景重现瞿秋白的脑海。最让他感动的是何叔衡。那晚,何叔衡准备了米酒、花生与老友林伯渠彻夜长谈。临行前,何老脱下女儿手织的毛衣,送给林老。见林老坚持不受,何老说:“我这把老骨头或许就会埋在这里,这毛衣还不知道能否用得上呢。”林老老泪纵横,感动不已,后来在《别梅坑》诗中记录此事:“赠我绨袍无限意,殷勤握手别梅坑。”
瞿秋白还记得,同在教育部共事的徐特立赶来看望,自己特地嘱咐身边强壮的马夫跟随徐老走,并把好马换给了他。衣着单薄的冯雪峰也来告别,瞿秋白脱下长衫,披到他身上。伤病在身的陈毅,起先不知道瞿秋白也一起留下,见他身体病弱,要以好马相送。还有好友吴亮平,特地请他吃饭,他说:“你们走了,我只能听候命运摆布了,不知以后怎样,我们还能相见吗?如果不能相见,那就永别了。我一生虽然犯过错误,但对党对革命忠心耿耿,全党同志有目共见。祝你们前途顺利,祝革命胜利成功。我无论怎样遭遇,无论碰到怎样逆境,此心可表天日。”电视剧《长征》重现席间话别这一场景时,引用了李煜《虞美人》词中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起初我觉得很突兀,仔细想来却非常适宜。虽然一个是已亡国的君主,一个是被抛弃的领袖,但两人其实都只适合做文人,都因“历史的误会”而惨遭杀害。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四日,长汀县濯田区水口镇小迳,这是让瞿秋白锥心刺骨的时间和地点。在突围时,年届六旬的何叔衡中弹倒在一片稻田里。两个国军士兵赶上来搜查他的衣袋,何叔衡突然奋起反抗,敌人立即朝他的胸口连开两枪,鲜血瞬间染红了那片稻田,也染红了他揣在怀里没舍得穿的布鞋。由于身体虚弱,无力跑动,瞿秋白不幸被捕。小迳这个村子,如今改名梅迳。鉴于前面的误猜,我不敢确定它与梅花有直接关系,或许和梅溪、梅坑一样源于其地多植杨梅。极巧的是,梅坑梁氏的开基祖魁峰公的迁出地有一种说法就是福建汀州。长汀梁氏还曾来到这里的梁氏公祠祭祀祖先。更可信的或许是源于该村陈氏先祖梅山公、梅嵩公名字中有“梅”字。但我还是坚定地认为,这冥冥之中与何叔衡有关。在何叔衡捐躯十周年之际,谢觉哉写了一首《感旧》诗:“叔衡才调质且华,独辟蹊径无纤瑕。临危一刻不返顾,衣冠何日葬梅花。”尾句用史可法之典。这位南明忠臣守将,孤军抵抗,兵败殉国,生前留下遗言:“我死后,葬在梅花岭上。”清军占领扬州以后,屠杀全城,史可法的遗体淹没于如山的尸骨,难以辨认。一年后,其义子史德威以袍笏招魂,将其衣冠葬于扬州城外的梅花岭。后人的很多诗联,不约而同地把史可法的精魂喻为梅花。比如其中最著名的一副对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今天,在梅迳村何叔衡死难的山坡上,修建了何叔衡烈士纪念亭,周围遍植松、竹、杨梅。衣冠何日葬梅花?苏区的一座座坟墓、纪念亭、纪念馆作了无声的回答。
当谢觉哉想到扬州的梅花写诗纪念战友的时候,他不知道,十年前被囚的瞿秋白也想到了扬州的梅花。此刻,瞿秋白正吟诵着一首《游朝斗岩》:“鄞江抱郭向南流,江上园林夹路幽。五里梅花香不断,凌风底事说扬州。”朝斗岩,在汀州城南,这一带有朝斗烟霞、南庄梅雪等汀州胜景,明清时有千株梅花临江玉立,花开时节芳香四溢,引得文人墨客竞相前来赏梅赋诗。梅香脉脉,江风徐徐,诗人不知为何忽然说起了扬州。说扬州什么呢?瞿秋白想探究诗歌背后的秘密。他找到了解诗的密钥——用典。说扬州,应该是用何逊梅花的典故。杜甫有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其实,何逊咏梅并不在扬州,只是后人穿凿附会,但何逊梅花却成就了扬州的一段佳话。诗人用这个典故,看来只是表达思乡之情。但是,且慢且慢,好像有点不对劲,我怎么感觉话中有话呢?由这首诗,瞿秋白想到了扬州的另一个典故——史可法和梅花岭。难道,作者是怀念为南明殉节的史可法吗?作者身在汀州,又怎么会想到扬州呢?或许,他由史可法,又联想到了殉国汀州的南明忠臣。作者是谁呢,他怎么胆敢隐晦地表达故国之思呢?啊?竟然是朱珪!瞿秋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朱珪朱石君,是乾嘉时期的重臣,嘉庆皇帝的老师,虽屡遭奸臣和珅陷害,最终却将其扳倒。此诗应作于乾隆四十五年作者任福建督学时,即在纪晓岚任相同职务的十七年后。在文字狱盛行的乾隆时期,如果和珅将此诗揪出来,诬告朱珪这位朱氏臣子怀念朱明王朝,图谋造反,恐怕足以致其于死地。或许朱珪会辩解说只是表达想家之意而已,但是国家国家,国与家又有多大的区别呢?那个写“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李煜就是前车之鉴。唉,就是像自己这样的“误读”,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啊!如果动辄这样“误读”,那得造成多少冤狱啊?!瞿秋白自责不已。但史可法、熊纬、赖垓等忠臣义士的影子却萦绕在瞿秋白的脑海,挥之不去。
就这样,瞿秋白在囚室里边吟哦诗句,边回忆人生,渐渐有了作诗填词的感觉,一个个句子从胸中汩汩流出:
他从“死去元知万事空”、“身世浮沉雨打萍”想到了“廿载浮沉万事空”,从“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想到了“年华似水水流东”,从“莫抛心力作词人”、“枉抛心力作诗人”想到了“枉抛心力作英雄”,从“芳草萋萋鹦鹉洲”、“风雨天涯芳草梦”想到了“湖海栖迟芳草梦”,从“江城五月落梅花”、“今人犹对落花风”想到了“江城辜负落花风”,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想到了“黄昏已近夕阳红”,最终完成一阕《浣溪纱》:
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瞿秋白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囚室,来到天井。
天井仅十多平米,长着一棵石榴树。火红的花瓣,浓绿的叶子,绽放着生命旺盛的活力。瞿秋白想起了常州老家天香楼的天井。随风摇曳的翠竹,披甲吐蕊的黄菊,铁干虬枝的寒梅,铭刻于童年的记忆。“今岁花开盛,宜栽白玉盆。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这首儿时的咏菊诗,真会一语成谶吗?那段时光,自由,快乐,却又那么短暂。如今,儿时的玩伴在哪里呢?亲人在哪里呢?同志在哪里呢?寂寞?是有一点,但想起古代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喜欢梅花,吟咏梅花,想起鲁迅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白不是说过“古来圣贤皆寂寞”吗?文天祥不是说过“自古圣贤多被囚”吗?古如李白、陆游、文天祥,今如鲁迅,这么多圣贤志士陪伴自己一同寂寞,我还会寂寞吗?这样豪奢的寂寞还叫寂寞吗?哪怕人世间就一个鲁迅先生真正懂得我,也远远胜过千万个所谓的“同志”。还是知足吧,有人终其一生,甚至连一个知己都没有呢。没有自由?试问什么叫自由?是的,我的手脚不大方便活动,我的身体只局促于这斗室和天井,但我觉得,人最重要的不是肉身、形体的自由,而是精神、灵魂的自由。此刻,我暂且独享自喜于精神、灵魂极大自由的状态,没有什么可以左右我控制我牵绊我封锁我。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在我的眼中,什么名利呀富贵呀,金钱呀美女呀,权势呀冠冕呀,统统都是浮云。这些东西只能套牢那些缺钙龌龊的灵魂,怎么可能奴役我这么傲岸洁净的精神呢?“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为了自由,这首诗的作者和翻译者都成为了烈士。我又有什么可吝惜的呢?在我的笔下,在我的诗中,我的精神穿越时空界限在天地之间自由往来自在逍遥。什么?谁说我逃避失败,自我麻醉,不敢面对现实?看看吧,春去了还会再来,花谢了还会再开,这是自然,也是必然,谁也无法改变。正如雪莱所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正如陆游笔下的梅花,即使风雨欺凌,冰雪侵虐,飘零委地,碾压成尘,也不向谁屈膝乞怜,哪怕他是主宰春天的“东君”。我坚信,待到明年春天到来,梅花一定不会改变当初的清白,当初的清香。正如我的初心,至死不渝。
陆游,这位一生写有一百五十多首咏梅诗词的诗人,让瞿秋白联想到汀州诗人郝凤升。他和诗友沈日休以梅花为题,互相唱和,各得梅花诗一百首,借助梅花“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比如这首《古梅》:“古得鸿蒙一段神,风霜饱历见天真。疑从炎帝以前植,岂是逋仙而后人?傲骨千秋曾化铁,芳心半点不随尘。频看世事沧桑变,独有寒花岁岁春。”活脱一幅“郝铁笔”的自画像。梅花,成为两位前辈诗人的知己。现在,我想咏梅又有谁来和呢?对了,没有人来和我,我可以和别人呀。陆游说“寂寞开无主”,我就来个“且喜身无主”;鲁迅先生说“寂寞新文苑”“荷戟独彷徨”,我就来个“寂寞此人间”。瞿秋白心底陡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诗意。他回到囚室,拿起蓝黑墨水钢笔,翻开黑漆布面本子,引陆游为异代知心,与鲁迅作隔空对唱,又拿笔填了一阕《卜算子》: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