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与你千杯不醉

与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

01.

大学毕业那年,奶奶因为心脏病突然离世,我没能赶上去看她最后一面。处理好奶奶的丧事,我借着毕业旅行的由头,独自一人去了一趟清源寺。

爷爷去世后,奶奶曾在那里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如今我也想去给她点一盏。

清源寺不大,坐立山中,避嚣习静,禅意深深,每日晨昏都能听到钟声,像从远古传来,让人心宁。所以,刚到那里,我便决定留下小住。

清源寺并不知名,香客很少,住了近半月,除了住持和几位小师傅,全寺只有我一个外来人。

我住在山脚下的西厢房,房屋简陋却十分干净。屋外有一大片竹林,时值盛夏,竹子长得正好,枝枝节节,郁葱挺拔,有风吹过时,还能听见“飒飒”的声响。

每日清晨我早早起床,穿过直通主殿的竹林小道,跟着寺里的几位小师傅做早课。其实我并不是佛教徒,寥寥的佛法知识也多半是从奶奶那里听得,可是每当我坐在殿中,仰望低眉菩萨,聆听梵语经文,内心也变得无比虔诚。

我好像渐渐明白了奶奶生前为什么总喜欢来这里。

临行前一天的傍晚,我去向住持辞行。

彼时住持正在殿中诵经,见我准备离开,便停了手中木鱼,笑着朝我招招手。

“施主在寺中这几日可有何收获?”住持问道。

我想了想,说:“便是心静吧。”

“寥廓烟云表,超然物外心。心静方能处世,可见施主颇具慧根。”住持略一沉吟,转身拿起一只签筒递给我,“若施主愿意,我可以为你卜上一卦。”

住持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一双白眉映出几分仙风,此时他看着我,眼神诚挚,倒让我不忍拒绝。

我接过签筒,摇下一支签,递给住持。他看了看,转身走到殿内,抽开百子柜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条和一条朱红手串。那纸条摸着松软,应该是有些年岁了,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句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不解地看向住持,他却笑着反问我:“施主相信因果轮回吗?”

“因果轮回?”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得半点头绪,只好回道:“还请师傅赐教。”

“因果轮回,天道自然。缘起缘灭,皆是虚妄。若想识得此山,还需用心去看。”说罢,他将那条手串放在我手心,双手合十朝我行了佛礼,“既是佛祖所赐,还望施主将它收好。我佛慈悲。”

住持说得语重心长,我听得云里雾里,想继续再问时,他已重新坐回案前,耳边只余点点木鱼声。

回过身来才发现太阳已经西垂,天边连绵的火烧云在殿前铺下一片红光,有种耀眼的庄严感。我眯起眼睛走到门边,前脚刚跨过门槛,就看到有一人正朝这里走来。

那人个子很高,身形清瘦,简单的白衬衫衬得他面如冠玉,五官深邃。漫天霞光落在他身上,远远看着,犹如镀了一层金边。

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气质斐然的男生,我一时没忍住便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神太过直白,与我交错的瞬间,他也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点头示意。

我的脸立刻没出息地热起来,匆匆回礼便往外走。谁料腿一软,后脚绊在了门槛上,直摔了个趃趔。我暗暗叫苦,小心翼翼回过头,发现那人并未看我,而是径直走到殿内的佛像前。

他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面色沉静,仪态虔诚,倒生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我愣了一瞬,也朝佛祖行了一礼,才离去。

出了院子,遥望天际,倦鸟归巢,长庚初现。

不知那人向佛祖许了什么愿望。

02.

天意难测,住持傍晚刚说那条朱红手串是佛祖所赐,晚上临睡前我就发现它不见了。

我凭着记忆把方才经过的所有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不见它踪影。无奈之下,我只好披上外套去院子里找。

清源寺内没有路灯,四下漆黑,我打开手机里的电筒,猫着腰在竹林里一点点摸索。虽说佛门净地,应无鬼怪敢在此作妖,可是当我在河边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时,依旧被吓出一身冷汗。

我揉了揉眼睛,影影绰绰中看到有人在慢慢接近,连忙就近躲到一根粗壮的竹子后面。

“来人是谁?”我警惕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直朝我逼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半晌后却听到一声轻笑。

“你是在找这个吗?”

我睁开眼睛,发现说话的竟是下午在正殿见到的那个男生。他将手伸到我面前,上面正躺着那条朱红手串。

“啊!是的是的。”我惊喜地接过手串,连连道谢,“真是太感谢了,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寺庙的正殿门前,住持让我交还给你。”他说。

一想到傍晚时因为“贪图美色”而丢了手串,我又不合时宜地羞红了脸,幸好在夜色的掩映下,他并未觉察。

“你知道这种红色的珠子叫什么吗?”他指着我手上的手串问道。

我摇摇头。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凉山南红。”

“凉山南红?”

“嗯。”他边说边往河边走,“凉山南红是一种玛瑙,产自四川凉山,因色泽艳丽,极像红豆而闻名,又因稀少难寻而珍贵。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千万要收好了,若下次丢在外面估计很难寻回。”

听他这么一说,我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掌心的手串,“我还真不知道这手串竟如此珍贵,实在受之有愧,明天一早我就去还给住持。”

他莞尔一笑,说:“佛家最讲究缘法,既然住持把它送给你,想必自有他的用意,你只管收下就行。”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便不再多言。

和风轻起,吹散了天边的浮云,圆月露出半张脸来,河面被渡上一层银辉。

我站在他身后,借着月光偷偷看着他的侧脸出神,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他稍稍愣了一瞬,嘴角漾起浅浅笑意,一双眼睛在水波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他对我伸出手:“我叫明澈。”

“方怡远。”我说。

他转而看向河面,轻声念道:“天光怡远,水光明澈,我们俩的名字还真是应景。”

后来的许多年里,每当我想起明澈,耳边总会想起他说的这句话来。

“天光怡远,水光明澈。”

彼时天边月色皎皎,耳边流水潺潺,我与他并肩站在河边,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倒真是应景。

只是我已经分不清,应的是眼前的景,还是心里的景。

03.

离开清源寺之前,我没能再见到明澈。

寺里的小师傅说真是不巧,他刚刚已经走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和明澈告别时,他对我说,有缘再会。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不相信缘分。

十岁那年,爷爷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握着奶奶的手说,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可是奶奶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离世,也没能等到他。我知道,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们,不会回来了。

分别时人们喜欢用“有缘再会”来安慰自己,心中却明白再会总是遥遥无期。

所以,与明澈这一别,我可能此生都难与他再见。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失落,与我相熟的一个小师傅偷偷对我说,明澈曾说他所在的城市能看到海。

我摊开地图,摇头苦笑,这个国家的海岸线是那样长,长得犹如问我和明澈之间的距离。

我好像明白了住持的那句话:缘起缘灭,皆是虚妄。

既是虚妄,何必强求呢?

然而,三个月后,考研成绩公布,我误打误撞被调剂到了南方一座临海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天很高很蓝,雨水多而绵密,经常起风,咸咸的,是大海的味道。学校后面隔着两条街就有一大片白色沙滩,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那里散步。

我从未奢求能在这里见到明澈,可他再一次出现得我措手不及。

那是九月末的一天,我从海边散步回来,路上隐隐听到动物的呻吟声,我走近一看,发现路灯下放着个破旧的纸箱,里面躺着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奶狗。小奶狗缩着身子躺在纸箱的角落,冻得瑟瑟发抖。

我连忙把它从箱子里抱出来,放在怀里给它取暖。不想小奶狗刚刚有些好转,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环视四周,发现除了两旁的行道树外,根本没有遮雨的地方,只好脱下外套把小奶狗包起来。

雨越下越大,我抱着小奶狗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啪嗒”一声,头上那盏刚刚还灭着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洒下一圈温暖的昏黄。

我仰头看向抽风似的路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把透明的雨伞。在雨水与灯光的晕染下,撑伞人的脸像是一幅写意水墨画,我看不真切。

他的声音我却听得真切。

他说,你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下雨吗?

好像刹那间心突变成了一团棉花糖,软软的。

我从伞下一点一点探出脑袋,他的脸一寸一寸露出来,清俊冷冽,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在对上他眼睛的瞬间,我笑着说:“明澈,我好像有点相信缘分了。”

明澈将手中的雨伞又朝我的方向移了移,嘴角微扬,并未接话,转而说道:“你也不怕淋坏了。”

我嘿嘿傻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个问题:“明澈,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澈伸手朝前面一指,说:“我在这里开了一家酒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在这条街的尽头竟然真的有一栋两层木质小楼,远远瞧着,灯火通明,在清冷的雨夜里有种别样的温暖。

我跟着明澈来到小楼前,抬头看到招牌上用隶书写着“放空酒馆”,红底黑字,古色古香。

明澈掀开写着“酒”字的藏蓝色暖帘,示意我进去。

一进馆内,扑鼻而来的便是阵阵酒香,醇馥幽郁,直教人心醉。入眼处摆着几张木质长桌,长桌尽头辟出一方展台,上面置了一架古琴,可惜无人弹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分散坐着,或沉思或独饮,倒真是应了酒馆的名字——放空。

我走到吧台边坐下,一个小麦色皮肤,五官深邃的年轻人在我面前放下一杯酒,然后直勾勾看着我,眼神考究,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

“你可是明澈第一个带回来的女生。”他轻声说。

我有些害羞,正不知如何回应,对面的人又继续道:“所以,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爱上他,不然,你会伤心的。”

我在心里苦笑一声,好像,已经晚了。

04.

明澈从后厨出来的时候我正看着眼前的白玉酒杯出神,直到感觉有人揉我的头才蓦然惊醒。我从毛巾下面扒拉出脑袋,对上明澈的眼睛,他怔了一下,收回手,侧过脸有些不自在地说:“刚才都神游到外太空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

明澈看了眼我面前的酒杯,转身对那个年轻人说:“简中,她刚才淋了雨,把清酒换成梅子黄酒。顺便把她怀里的小狗安顿一下。”

“遵命。”简中打了个响指,端上来一个盛着澄黄色透明液体的烈酒杯,而后接过小奶狗朝我眨眨眼睛:“请慢用。”

我看向明澈,他将酒杯推到我面前,说:“黄酒驱寒,加了梅子煮沸,味道清甜,正好适合你。”

我举起酒杯放在鼻端闻了闻,酒香浓郁,鲜甜清爽,果真诱人,于是仰头一饮而尽。

直到脸颊越烧越热,眼前的人渐渐开始重影,我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喝酒。

第二天我刚托着沉重的脑袋醒来,迷迷糊糊就对上了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吓得我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我这是在哪里?”我警惕地问道。

简中以手托腮看着我:“在青楼。”

我下意识地叫起来,叫了几声又觉得不太对劲,反应过来时发现简中正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看来你还没醒酒。”

“明澈呢?”我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昨天晚上你把他折腾了一夜。”简中忿忿不平。

“折腾了一夜?”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少儿不宜的画面,直羞得我恨不得一头钻进被子里。

“对啊,昨天晚上……喂,你脸怎么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你你你,你这个色女,想到哪去了!”简中已经气急败坏,“我是说昨天晚上明澈送你回学校,结果你喝多了想不起来自己住在几号楼,害得明澈又把你背回来了,还照顾你到大半夜。”

我使劲揉了揉眉心,仔细想想,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昨天晚上一杯黄酒下肚后我基本就处于蒙圈状态了,看明澈有两个脑袋,走在路上像踩在棉花糖上,明澈送我回学校的路上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直接把我背了起来。

回学校的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们走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要睡着了,明澈才缓缓开口。

“雨伞上的水全都流到我脖子里了。”他十分煞风景地说。

我连忙把手中的伞扶正,明澈停下来把我往上颠了颠,伞面上的雨水被弹了起来,洒了我们俩一脸,我突然没来由地傻笑起来。

“明澈,你当初去清源寺干什么,祈福吗?”我问道。

过了半晌他才摇摇头,说:“去等人。”

“等谁呀?”

“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又反问道:“你呢,你去清源寺干什么?”

“我去等你。”酒壮怂人胆,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把明澈吓得差点栽了个跟头。

“其实,我是去给奶奶点长明灯。”我把头轻轻靠在明澈的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喃喃道:“我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后来爷爷去世了,剩下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是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可是如今,连她也不在了……明澈,我好想奶奶啊,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着说着,眼泪没出息地落下来,很快就在明澈的背上洇湿一片。我手忙脚乱地去擦,感觉明澈突然放慢了脚步。

“传说人死后过奈何桥的时候,不一定都非要喝下那碗孟婆汤的。孟婆会给每个过桥的人一次选择的机会,了无牵挂的人选择忘记,喝下汤转世,余愿未了的人选择保留记忆,就幻化成精魂重回人间圆愿。这个时候,若是有人为他们点亮一盏长明灯,他们就能顺着灯亮起的方向,找到回家的路,见到牵挂的人。”明澈缓缓说道。

我吸了吸鼻子,说:“所以,奶奶一定也能找到我的是不是?”

“嗯。”明澈点了点头,“奶奶这么疼你,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所以即使独自一个人,你也要坚强,要努力让自己快乐,不然让她看到你过得不好,该伤心了。”

“是啊。”我轻叹一声,觉得心里宽慰许多,可转念一想,又疑惑道:“孟婆有这么好心吗?重回人间是不是要付出什么代价?”

明澈的背明显僵住了,他肯定觉得我在钻牛角尖,因为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直到我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也没等到他的回答。

05.

那天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去放空酒馆坐坐,逗逗小奶狗,顺便……看看明澈。

可我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他,有时候坐到大半夜,酒馆里的人来了走,走了来,他都没有出现。每当这个时候,简中都会十分默契地端上一个墨色酒杯,倒入半杯清酒,酒气辛烈,入喉反酸,每每喝下都呛得我眼泪直流。

简中说,这酒叫“夜夜心”。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说,你表达的不准确,应该是“怡远应悔爱明澈,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一天晚上我多喝了半杯,诗兴大发,在简中嫌弃的眼神下又念出这句来,正好被明澈遇见。我对着他讪讪一笑,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明澈默不作声地将我眼前的酒换成了白水,说,这酒太烈了,不适合你。

我看着眼前的水杯,心里酸涩难耐。

他这是委婉地拒绝了我吗?

再见到明澈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在酒馆附近的海边。

那天我拿着新买的相机在沙滩上闲逛,远远就看到明澈坐在海边。

秋天的傍晚,夕阳正好,海风微凉,他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美好得犹如一幅光影交错的莫奈名画。我悄悄走到他身后,将镜头对准他,在“砰砰砰”的心跳声中,按下快门。

谁知拍下来的画面却是一片重影,我以为是自己没调好焦距,又重新举起相机,这次镜头直接黑屏了。

“别拍了,我不喜欢拍照。”明澈的声音突然传来,我抬起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用手遮住了我的镜头。

“知道啦。”我朝他吐了吐舌头,心想,反正刚才的场景我都记在心里了。

明澈吹了声口哨,已经长大不少的小奶狗从沙滩另一边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停在他脚边。

我蹲下来拍了拍它的脑袋,开心地说:“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明澈笑了笑,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小奶狗摇着尾巴跑到他前面带路,我慢慢跟在他身后。海风吹起衣摆,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我只愿时间就此停止。

“怡远。”明澈突然喊了我一声,“如果有来生的话,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面朝大海,说:“我想和此生最爱的人再次相遇。”

明澈回过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氤氲着我看不懂的凄楚。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说:“真是个傻瓜。”

“那你呢?”我反问道。

明澈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有的人,是注定没有来生的。”

我望着他的侧脸,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眼前的这个人。

那天直到夕阳西下,夜幕四起,我和明澈才回到酒馆。

明澈倒了杯酒独自品着,我坐在他对面,纠结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明澈,你到底是什么人?”

明澈放下酒杯,看了我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自然是与你不同的人。”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我锲而不舍,“是不是你在清源寺里等的那个人?”

明澈并未答话,而是在我面前放下一个酒杯,斟满酒,说:“喝喝看。”

我本就心烦意乱,此时正好借酒消愁,于是仰头一饮而尽。

谁料这酒竟意外地甘甜清爽,我蓦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酒?”

“千杯不醉。”

“为什么叫‘千杯不醉’,因为它不醉人吗?”

明澈看着我的眼睛,将杯中酒饮尽,缓缓说道:“与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

说罢,他起身走到展台上,在那架古琴前坐下,随手拨出两个音节,琴声便如溪水般自他指间流淌出来。

我枕着胳膊趴在木桌前,看着展台上的人,依旧清俊冷冽,淡然出尘。眼泪很快就迷糊了双眼,我感觉心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法跳动,也没了温度。

明澈你不知道,我对你,从来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06.

寒假来临之前,我接到了去香港交流学习一年的通知。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去和明澈告别。

酒馆内,明澈看着那张通知书微微一笑,说,这是好事,恭喜你。

和我预想的场景一样,客气疏远,没有挽留。

我只觉心已成灰,喝下面前的酒便逃也似地离开,刚拨开门前的暖帘,明澈的声音忽然传来。

“怡远。”他说,“等初雪的那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没有拒绝。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拒绝他。

十二月末,这座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明澈如约而至,在酒馆前面的路口等我。见我走来,他远远朝我挥了挥手,难得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也笑着回应他,心想,今天,就只有今天,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好好享受有他在身边的时光。

一路上我都没有问明澈要带我去哪,我本想着去哪都好,只要有他在。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带我来到了酒馆的后院,我更没想到的是,后院那扇小门的背后竟然别有洞天。

明澈推开门,朝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朝里面四处张望,只见入眼之处,亭台楼阁,飞檐走壁,店肆林立,灯火通明,竟是一条热闹的古代街市。眼前的景象亦真亦幻,我傻傻地看向一旁的明澈,难以置信地说:“我这不是穿越了吧?”

明澈笑着摇摇头,拉上我的手往街市深处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我仔细观察下来,发现来往的行人虽都身着古装,却并非出自同一朝代,心下更是好奇。

反观我和明澈,因为穿着现代的衣服,在这里倒显得格格不入。我本以为,这里的人看不见我们,不想每走几步,便有三三两两的人上前和明澈打招呼。

“阿澈回来啦?”

“阿澈好久没见你了呢。”

“阿澈,你身边的这位姑娘是谁啊?”

“阿澈,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再走。”

明澈一一亲切应答,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他转过脸来安慰道:“不要害怕,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和明澈登上一栋四层阁楼,坐在屋顶上,俯瞰整条街景。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壶酒来,我拿过一壶,和他手中的酒一碰,说:“与尔同消万古愁。”

明澈眉眼一弯,说:“与尔同消万古愁。”

天上圆月如盘,我伸出手想去碰它,结果只抓住一片虚无。我闷头喝了半壶酒,才苦笑着说:“明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吗?”

明澈放下手中酒壶,枕臂躺在青瓦上,遥望星空,幽幽叹了口气:“怡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一无名剑客。剑客年轻时学艺不精,遭仇家追杀,身负重伤,逃到一个名叫永安城的地方,被永安城主的女儿救下。永安城主的女儿乃城中第一美人,温柔娴静,心地善良,剑客很快就爱上了她。”

“城主女儿及笄那年,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那些人大多是为了她父亲的财,她的貌,真心为她之人寥寥。剑客几番挣扎,鼓起勇气上门提亲,却遭城主一番羞辱,嫌他穷鬼一个,无权无势。”

“剑客决定离开永安城,出去闯荡。临行前,城主女儿告诉剑客,她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他一日不归,她便一日不嫁。剑客自此发愤图强,刻苦练武,他杀了很多人,赚了很多钱,名声也越来越大。”

“三年后,剑客决定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回永安城迎娶心爱之人,没想到领到的最后一个任务竟然是刺杀永安城主。无奈之下,剑客决定去杀了买主,几番缠斗,死里逃生。”

“剑客提着买主的人头回到永安城,刚到城门下,却见城主女儿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活活摔死在他面前。原来城主因贪图权势,逼着女儿嫁给京中权贵,她宁死不从,便跳楼自尽。”

“剑客伤心欲绝,提剑屠城,三天三夜,杀尽提亲之人,刺瞎城主双目。剑客将城主女儿安葬好后便在江湖中消失。二十年后,剑客病死他乡,魂归阴间。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他因心有不甘,不愿喝下孟婆汤。孟婆见他可怜,便与他约定,放他回重回人间,只是他非人非鬼,不过一缕精魂。”

“自此剑客便在人间游荡,只为再见城主女儿一面。他等啊等啊,足足等了近千年……终于等到她出现。”

说到这里,明澈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自然明白,那个剑客不是别人,正是明澈。

“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我小心说道,“至少剑客这千年没有白等,他终于见到她了。”

“是啊,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剑客此生已经无憾,不该再有其他奢望。”明澈自言自语般回道。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雨夜,明澈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也提到过与孟婆的约定,心底的疑惑与不安再次蔓延。

“孟婆真的有这么好心吗?”我说,“剑客和她做了什么约定?”

还没等到明澈的回答,就听到有人在楼下大喊了一声“下雪了”,原本已有些沉寂的街市立刻又活泛起来。

明澈直起身,伸手接住几片雪花。

“真的下雪了。”他看向远方,笑容惨淡:“想来春天也不远了吧。”

07.

我后来才知道,酒馆后面那个繁华热闹的古城叫“追忆城”,里面生活着的也都是如明澈一般余愿未了,重回人间的精魂。

追忆城中每年初雪时都会举行灯会,那晚明澈拉着我在街市上逛了很久。他说,这是一年之中古城最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在这一日忘记前尘种种,只为今朝,大胆放纵一次,所以,我们也要尽兴。

我们在城中观灯,跟着游街的队伍跳舞唱歌,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醉意朦胧中,我将一个画着笑脸的面具偷偷盖在明澈脸上,趁他不注意,隔着面具亲了他一下。

“明澈,我爱你。”我说,“我希望你能一直像今天这样快乐,那样我也就了无牵挂了。”

我轻轻将面具摘下,对上明澈的眼睛,他眼神中的凄楚让我心头一痛,恍然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远古的记忆如一道光自脑海闪过,可我来不及细想,便被翻涌的酒劲拉入无边的黑暗中。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连绵的大雪和刺骨的寒风,我身着红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城外雪道上有一人骑着骏马飞驰,我朝着他的背影拼命呐喊,可那人头也不回,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雾中。

我在泪水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

头痛欲裂,昨日如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明澈,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小路尽头的放空酒馆。

我的生活再次回到以往的轨道,上课,自习,吃饭,睡觉,漫长而枯燥,就如他从未出现。只有我自己知道,此生我再也没有能力去爱任何人。

又是一年春来时,我回学校办理交接手续,临走前的一天晚上无意识地又走到放空酒馆曾在的那条小路上。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头顶的路灯突然“啪嗒”一声亮了起来。

脚边传来一声狗吠,我低头居然看到了当初被明澈收养的小奶狗,我跟着它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消失已久的放空酒馆。

在那里等着我的是简中。

正如以前一样,简中给我斟了半杯酒,说:“他说你酒量不好,每次都嘱咐我只给你斟半杯。”

我举起酒杯,仰头喝下,口中酸苦难耐,直击心房。

简中说:“这酒名叫‘思远人’。”

我强忍住眼泪,仅仅攥着简中的衣袖,哀求道:“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

简中喝了一口酒,摇头苦笑:“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爱上他,否则会伤心的……”

原来,所有的故事明澈都只说了一半。

孟婆给每个过桥的人一次选择的机会,余愿未了之人化为精魂重回人间,一旦愿望达成,便要立即回到阴间,承受万年轮回之苦,否则便会魂飞魄散。明澈的愿望就是再见城主女儿一面,他见到了,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开。

于是,他放弃了最后生的希望,只为能陪伴她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因为他知道,经此一别,再见遥遥无期。

“这个傻子。”我拼命扯了扯嘴角,对简中说:“你可千万不要学他。”

去香港之前,我又去了一趟清源寺。

与我相熟的小师傅问我:“你后来遇到明澈了吗?”

见我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他继续道:“那日你走后,明澈又折返回来,问我你去了哪里。住持不让我说,他就在正殿佛前长跪不起。后来住持拗不过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趁着住持打坐的功夫悄悄告诉他,你去了能看到海的城市。”

“那后来他找到你了吗?”小师傅一脸期待。

我点点头。

小师傅连行了两下佛礼,激动不已:“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不枉明澈等了这么久,这下他该无憾了。”

我在清源寺给明澈也点了一盏长明灯,好让他能找到回家的路。

离开之前,我问住持,明澈还会回来吗?

住持双手合十,沉声说道:“他又何曾离开过。你看这万里晴空,这竹鸟花虫,这日升日落,何处不是他呢。”

我走出殿门,闭上眼睛,用心感受。

清风柔和,鸟语花香,我知道,明澈就在这里,他哪也没去,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尾声

裕华十七年,寒冬,初雪。

明澈站在永安城楼上看雪,有人从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天冷,你也不怕冻坏了。”那人娇嗔道。

明澈眼神明亮,笑着握住她的手,将一条朱红手串戴在她手上。

“怡远。”他说,“等春天到了,我定来娶你。”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晏几道《思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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