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盐城燥热难耐,身上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打湿,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日头照得火辣辣地疼,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直往下落豆大般的汗珠朝着东南方向前行。
昨个老妈知我今日要进城,非要我背着一蛇皮袋的豆饼给老舅送去,起初我满心的拒绝可惜老妈坚决的态度令我不得不妥协。
一:衣锦归乡闫老三
十年前,老舅举家迁进城里。当年我才16依稀记得,那天灰蒙蒙的,大灶炉上正熬着一大锅浓稠的鸡蛋疙瘩汤。
我闻着空气里飘着的香味问老妈何时开饭,下一秒我没有听到熟悉的大嗓门却听到从门口传来粗壮地男声:“姐,小坤我回来了快开门!”
我从里屋探出头见老妈放下手中的锅铲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匆匆忙忙往门口去。
“老三,你可回来啦!还没吃饭吧,快进屋。”
“姐,你看这些是我给你和咱妈带的化妆品和衣服,城里人都这么打扮。”
“哎呦,老三啊,这些东西得多贵啊前两天我见老李家的媳妇就是穿得这件听说好几千一件呢,你怎么花这冤枉钱。”
“姐,你弟我在城里挣到钱了!”我见老舅昂着脖,挺着胸,腰板笔直往屋里走。老舅脖子上戴着一条宛如手指粗的金项链,那金闪闪的光刺的我看老舅的模样都变了几分。
老舅慢慢朝我靠近,眼瞅着一双黝黑的大手就要落到我头上,我下意识缩着后颈同时闭上了双眼,原以为一巴掌就要落下来谁曾想老舅揉着我的发丝玩的不亦乐乎,同时老舅爽朗的笑声入耳:“一年不见,小坤怎么还是如此胆小,哈哈哈。”
我嘟着嘴不满的看着老舅:“老舅,我今年都16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您以后别再戏弄我了!”
“啊呀,你老舅给你开玩笑呢,你快去把锅里的饭盛出来让你老舅吃饭。”老妈在一旁使唤我。
走到门口我听见老舅说:“16可不大,在城里还是小孩子呢。”对于老舅的话我嗤之以鼻,在我们这儿16的男孩若是不上学就要下地干农活,才不信16还是小孩这一说法呢。
老妈和外婆逢人就吹嘘老舅长本事了,整个闫家村不到一日几乎都听说闫老三在城里发达了,昔日那些瞧不上我老舅的街坊领居,一夜之间也不知怎么了竟巴巴的往我们家跑。
一年前老舅手头拮据找李叔借钱,他借口颇多无论如何都不借,今儿个倒是稀罕竟然拎着两只老母鸡要送给我老舅,硬拉着老舅的手不松嘴里直念叨着:“闫老三,去年我是真的手头紧,你没怪我吧?”
“没有,怎会。”
老李一听老舅的话紧张的神色立马松弛下来,原本凹陷的脸颊笑起来好似包着皮的骷髅般瘆人:“老三,你这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咱可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玩到大的,城里人都叫‘发小’!以后我可就跟你混咯!”
我见老舅眼角抽搐了几下,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老妈脸色都沉了下来,老妈一向是不喜这种唯利是图的人。
就在老舅尴尬着不知如何摆脱老李时,老妈挥舞着手中的扫,霎时,屋里就扬起了大片的灰尘。
“老李啊,你看我们家这灰尘多多啊,哪像城里那屋里干净的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正好你在这儿留下来一起打扫卫生吧。”
老妈这话说出来我都觉得有些失礼,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可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还紧抓着老舅手的老李瞬间就把手松开了,并且边捂着嘴干咳了几下边说:“闫二姐,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下次,下次我一定帮姐打扫卫生!”
老李前脚刚走,老舅就对老妈竖了个大拇指,老妈一脸得意的说:“洗手吃饭。”
二:初进城遇套路
老舅在家中待了数月,走的那天正赶上我考试,没能赶上与老舅告别。听老妈说老舅在城里开了个公司,业务繁忙必须回去处理,还说让我考完试同老妈一起去城里找他。
进城的那日,老妈起了个大早站在镜子前不停换衣服还直问我哪身好看我被她扰的心烦意乱,揉着乱蓬蓬的头发连连打着哈欠道:“老舅不是给你买了一件大衣吗。”
老妈拍着手跺着脚说道:“对哦,你瞧我这脑子真是糊涂了。”语毕老妈拿出那件被她挂在衣柜最里边的大衣喜滋滋穿在了身上。
脚上踩着的那双几十块钱的黑色皮鞋怎么看都与身上那件黑色的毛呢大衣不相称,我想让老妈换双质量稍好的鞋子,老妈边推搡着我边说:“啊呀,我觉得挺好看的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快别墨迹了别让你老舅等急了。”
我和老妈背着两个蛇皮袋踩着点赶上那趟去往城里的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东瞅瞅西望望巴不得把眼前的景象都记录下来。
12小时的车程,坐的我腰酸背痛,天蒙蒙亮时我和老妈背着行李下了火车。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外地人。
我手里握着老舅留下的地址,不停的问当地人,我原以为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地址没想到却在错综复杂的道路上迷了路。
十分钟前那个穿着时髦的阿姨对我说过了红绿灯拐个弯就是,但是我们都已经过了好几个路口都没有找到。
寒风不断地向我们袭来,脸上好似被刀片刺痛般生疼生疼的。
此时我和老妈可谓是饥寒交迫,我不断舔舐着早已干裂的嘴唇脚底也已磨出了水泡,真是一步也不想走。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不论老妈说什么我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老妈气的挥着拳头在我身上伦了好几下,我气鼓鼓地白了她一眼依旧不动弹,任由老妈叉着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死孩子,你是打算在大马路上坐到天黑吗!”
“坐到天黑也不想再走了,又找不到老舅!”
我见老妈站在一旁急的直抹泪,原本硬气十足的态度终是被泪水冲刷的所剩无几,我边起身边软声细语道:“咱给老舅打电话,让老舅来接咱?”
老妈一听这话眼泪更止不住了:“你老舅走的急没留下电话!这可怎么办啊!”
“别急,肯定有办法的,我想办法。”
虽然如此安慰着老妈,但是面对高耸入云的建筑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辆心底深处的恐惧和不安一点也不亚于老妈。
就在这时,一辆绿色小轿车停在我们面前,车主摇下窗开口问:“去哪?”我和老妈面上大喜,老妈上前把地名报给车主,车主听后便说:“上车吧,我带你们去起步价九块。”
我和老妈面面相觑,车主见我们二人没动静再次开口:“你们二位是外地来的吧,我跟你们说,我老王从不坑外地人价位绝对公道。”
“妈,要不就花点钱让他带咱们去找老舅。”我扯了扯老妈的衣角,小声嘟囔。
半晌,老妈点了点头。我和老妈弯腰坐进后车厢,车主很健谈一路上对我们问东问西,我把不久前遇到时髦阿姨的事儿告诉车主,车主听后哈哈大笑:“傻小子那姑娘是故意整你的!”
“为何?”
“那是因为你把她喊老了,这都不明白傻小子!”车主的话更加令我不解,城里人真是好生奇怪,就因为单单一个称呼就要让我和老妈平白走这么多冤枉路。
我有些气愤,老妈听后一张脸涨的通红鼻孔直往外吐着气:“这城里人真是矫情!”
三:空空如也梦一场
不到十分钟,小轿车停在一处高档小区门口,车主对我们说小区内不让外来车辆进入,让我们问门口保安找人。
我和老妈谢别车主后,便往保安亭走去,五十岁的大叔正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喝着茶听着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的单口相声,悠哉惬意。
我从窗户里探头,喊了好几遍,保安大叔才不耐烦的瞥了我一眼问我找谁,我告诉他找18号楼的闫老三。
大叔一听直摆手说:“没有这号人。”
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老舅亲手写的地址都被我攥出了褶皱,我不甘心的继续向他打听:“大叔,您再好好帮我回忆回忆,我这大老远从外地过来属实不易,不想扑个空。”
保安大叔阖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跟着节奏敲击着,这次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我灰头丧气地回到老妈身边,一五一十把方才与保安的谈话内容说给老妈听,原以为老妈会急赤白脸与保安理论。
这次老妈却一反常态对我说:“是不是因为咱没给人家好处啊?要不你拿着这10块钱再去问问他?”
我一拍脑门笑道:“还是老妈机智。”我接过老妈给的10块钱又回到保安亭,我不断用指关节敲击玻璃,许是动静太大,许是保安队对这声音太过敏感,我没费太大力气他便重新抬头看我。
“怎么又是你啊!都说了,没这号人,烦不烦,赶紧走!”保安大叔起身正准备把玻璃关上,我快他一步把钱递到他眼前,轻声细语道:“大叔,你就帮帮我吧,我就想知道闫老三在哪,绝对不给你惹麻烦。”
保安大叔长叹了一口气接过我手中的钱说:“小弟弟,你说的这个人原先是住这里,可是就在一个星期前的晚上急匆匆搬家走了。”
“那,大叔你能让我和我妈进去找找吗?”保安的话宛如晴天霹雳。
“那可不行,若是放你进去了我的饭碗可该砸了!”
“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老妈见我回来开口就问:“打听到你老舅的消息了吗?”
“嗯。”
“嗯啥你倒是说啊!”老妈急的拍了我一下,我吃痛道:“老舅一个星期前就搬走了!”
“怎么可能,我不信,你这孩子让你打听个消息都打听不到,还能干点啥!”老妈边骂我边往保安亭走。
半晌,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瞧着老妈面如土色朝我走来,我心中明了我们是找不到老舅咯。
我和老妈找了一处便宜的旅馆,各怀心事的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买了票再次坐上绿皮火车回了家。
我们回到家后,外婆满脸诧异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多待些日子吗?”
“小坤得念书。”老妈拖着疲惫的身子随便扯着谎解释给外婆听。
“那老三在城里可还好?”外婆向我打听老舅的境况。
我对上外婆期待的目光,握着外婆干枯的手紧了紧,我下意识吞咽着口水生平第一次说了谎:“老舅在城里可好了,还带我吃了大闸蟹,还说等不忙了带大闸蟹给您吃。”
“好,好,好。”外婆眼中含着泪激动的连说三个好。
两年间我和老妈背着外婆和乡亲,不停打听老舅的消息,可惜都无果,就在我们快放弃时,我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老舅。
高考的考点设在咸城,要去考点必须经过小学,在小学一百米处有一条小吃街。
原本我是没有多余闲钱去消费这些的,但是与我的同桌最爱吃这些地边摊,非拉着我去。
刚走近我就瞅见那个卖炸串满嘴胡茬穿的脏兮兮的男人好似我老舅。
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同桌一脸狐疑的瞧着我问:“怎么了,是遇到熟人了吗?”
“没,没什么,许是我看错了。”我拽着同桌往考点走,我边走边回头望着正专注卖炸串的男人。
考试一结束,我立马飞奔回到家,把遇到酷似老舅的人告诉了老妈。
老妈一听撂下手中的擀面杖穿上外套就要去咸城。
我一把拽住欲开门的老妈指着漆黑的夜空:“这么晚了,您去哪啊!明儿一早,我跟您一起去!”
老妈抬头望了望夜空又看了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翌日,早饭后,我跟老妈踏上了去往咸城的路。
临近傍晚,我们辗转了几趟车终于来到小吃街。果不其然那酷似老舅的男人还在专注的卖着炸串。
老妈甩开我的手,亦步亦趋走上前。
“老三……”
“姐,你怎么在这儿?”老舅握着漏勺的手停在了半空望着老妈艰难的开口道:“姐,你们走吧。我给闫家丢脸了,两年前生意赔了,老婆孩子也回娘家了,我真的觉得丢脸。”
老舅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我在一旁看的心酸不已,一想到这些年老舅一个人在外历经苦难折磨受尽当地人的白眼,就觉得鼻头一酸湿了眼眶。
老妈伸着脖子撸起袖子一巴掌拍到老舅脸上:“回家!哪都没有家好,那么大个人了,别让你外甥笑话你!”
我见老舅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