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常被称作“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读者多是由他的散文得来的这个印象。散文不同于小说,它源于作者的生活,反映他的思想意趣,小说可以超越生活。大致来看,汪曾祺的散文可归有这几类:一写草木,如《葡萄月令》、《北京的秋花》,不单纯观花赏木,而是感受草木的生命;一为旅记,如《湘行二记》、《泰山片石》,就算是文人骚客已留下诸多传世文字的地方,其亦能作出自己的文章来;一记食物,如《五味》、《故乡的食物》,不写奇珍异馐,只讲寻常的菌子、炒米饭,至今这些文章还被认为是写吃食的典范;此外是怀人忆事的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写其父,《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悼其师,《昆明的雨》、《泡茶馆》、《跑警报》,回忆在西南联大的生活。
他写散文从从容容,充满个人情致。其字如水,看似无味品则清甜,涓涓流动成文。这与他的家乡有点关系,高邮是一水乡,养成水的气质也不奇怪了。他一生历经波折,随着中国历史的变迁,境遇沉浮,在晚年忽然大绽异彩,80年代发表小说《受戒》,成为当时文坛上一个别样的作品,受到很大关注,而后又出版了散文集,散文也渐渐得到肯定,甚至现在看,散文比小说还要畅销了。
我读他的散文一拿起就放不下,文字平实,一点矫揉造作的成分都没有,离读者很近,真是大家的风范,且汪式的幽默我很受用,下文就选几个方面,来详细谈谈汪曾祺散文的魅力。
一、诗样的语言,水样的文字
读过汪曾祺散文的,一定会有这样的印象:文字朴实、大量短句、平静叙述。
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昆明的雨》)
这样的写法散散漫漫,似是未经过任何组织,边回忆边和你娓娓道来,真像是与你聊天一般。他的文字像茶一样,平淡却有味,且是泡过了很多次的茶,反反复复地“滤水”,滤掉浓烈的味道,只剩淡淡的清香,淡,算是他的文气吧。但这“淡”是有东西支撑的,汪曾祺的语言是流动的,正如有评论者言,把汪曾祺的字句拆开来,没什么可看的,可一前后连缀起来,就有“问题”了。
汪曾祺好写短句,标点只用句逗。这跟他的性情和创作追求有关,他自己说过:写句子尽量要简单,尽量要短。况且他还写旧诗,律诗只五言七言,字字如珍,绝不会有冗长的句子。他的诗也常出现在他的散文中,如《昆明的雨》中的那首我就极爱: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以此结尾,情韵更生,诗与散文结合,真是幸事。这样的追求使得他的作品很干净,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在当时文坛上是稀有的。
虽说他的文字平实,但不代表在文字上不下功夫,而是下的功夫更深一层,让人觉不着。如《葡萄月令》: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如此静谧、空灵,一个“睡”字,境界全出。再看他解释起用字来,一针见血,《跑警报》里写道: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报”……也有叫“逃警报”或“躲警报”的,都不如“跑警报”准确。“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不消说,其对文字把握的准确度惊人,品字上的造诣令今人难以望其项背。
二、随意而至的结构
除了语言碎片化,汪曾祺的散文在结构上也好似流水一样不成形。他说,生活是散散漫漫的,所以文章也是散散漫漫的。行文随意而至,有意识流的概念在里面。人问他,怎么组织文章?他答,随意。人愤懑了,我一辈子强调文章的结构,你竟说随意。没办法,只好改口说是苦心经营的随意。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强调结构,能让初学者快速上手写出不错的文章。讲求随意,是要让散文拘泥的成分少一些,是另一种追求。功夫深了,才能自如运用“随意”,这也是学习的一种规律。像写毛笔字,得先练楷书,懂得如何正正规规,一笔一划地写,写熟了,笔挥得更自由一些,就成了行书,再进一步,就可写草书了。写诗又是一样,入门先得把格律、对仗严格地做好。学了正对,再写宽对,写好了律诗,再练习古体,不能一开始就自由而为。
那这随意间没有什么可琢磨,可学习的了吗?那未必。若说汪曾祺散文的结构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我认为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
一个是结尾,汪曾祺是颇注重结尾的,整篇漫漫而谈,结尾收得太圆满完整会破坏整个营造的随意感。他推崇桐城派的散文,特别是归有光。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有名,结尾最出彩:“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人读之无不动容。汪曾祺在写怀念其师沈从文的文章结尾时也模仿了这个手法。
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一类的结尾,转一小个弯,与上文连接不紧,看似随意,实则让人注意。用平淡的语句来写物是人非,草在人无,把情感蓄而不发,那力量更深沉。
另一个是问答式的特殊手法:提出问句,立即自问自答,像真在聊天一般,实则也在调整文章的节奏,把不着急、慢慢来的味道再做足一点。
高邮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邮。外地人或以为这跟秦少游有什么关系,没有。(《我的家乡》)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葡萄月令》)
偏不直接说梨花的花瓣像月亮,跟你慢慢聊,慢慢说,不着急直接把他所想的全都告诉你。我想这就是他的节奏,他的文气,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三、童话般的自然
汪曾祺写了不少关于自然的文章,草木、昆虫、山水都是他关注的对象。他用清澈之眼去观察大自然,那些散文简直像一个个童话故事一样,干净纯粹,清新脱俗。其中《葡萄月令》很有名,里面介绍葡萄每个月的生长过程。
四月,浇水。……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吧。(《葡萄月令》)
好像一篇说明文,又是一篇散文,又似一组诗,还像一首歌……一篇童话。纯真的性情全展露在其中了,更为细节的是,他对于时间的感知完全来自于自然,这与以日历、钟表定义的时间截然不同,充满了自然之性。
鸡米头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夏天》)
四、温情的人性美
每读到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时,我都不禁笑起来,不论是何种人,都觉着是可爱的。汪曾祺自认为受儒家的影响更多,他怀“仁爱之心”,用充满温情的眼光去看人,发现平常人身上的美和诗意。《泡茶馆》中,写到一位姓陆的同学,“是一怪人,曾经骑自行车旅行半个中国。这人真是一个泡茶馆的冠军。他有一个时期,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泡着。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下来,泡一碗茶……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挟着一本厚厚的书回宿舍睡觉。”实在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大约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顾他人眼光,有些目中无人的,汪曾祺却以幽默化之。写水手,是“常年注视着流动的水,故目光清明坚定”。写怪癖的图书馆管理员,“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12点:下班!”实在太奇特!写不跑警报的郑同学,“这位老兄听着炸弹兵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无论是怎样性格的人,汪曾祺的笔触都是柔软的,他凭儒家的眼光,关注每个人存在的合理性。而写到他亲近的人,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那更不用说了。
五、色彩及画面感
因我爱好设计,读汪曾祺的散文时,时常会关注到他对于画面、色彩的运用。这或许不是特别突出的部分,画面、色彩的描写不过是文章之偶然,但基于我的兴趣,仍把它单列出来谈谈。
汪曾祺是诗画文都擅长的,他的画我看过,与他的文章一样,朴美中带着趣味。且看我印象最深的一段: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枯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我的家乡》)
这样的描写,让我想起印象派画作《日出》,周遭一切虚化,只剩得浓烈的色彩让人永远忘不掉。汪曾祺的功力不止于此,甚至对家的印象也用颜色来表达,传神,极富现代感。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花园》)
曾祖留下的则几乎是黑色的,一种类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说它是青的),里面充满了影子。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花园》)
在我看来,汪曾祺是一位把现代和古典融合得很好的作家,他的审美趣味是古典的,表达方式大都很现代,如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下面再谈谈自身读后的一些思想的碎片。
感悟:至味在人间
我想用“至味在人间”来概括汪曾祺的散文。他的散文是有味道的,花有花的味道,水有水的味道,人亦有人的味道,所谓“至味”。二来以前爱读沈从文的小说,读《边城》,沉醉其中,可是怅惘,那毕竟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悲哀那美的园地只得在小说里寻,寄情乌托邦罢了。而读到了汪曾祺的散文,发现竟有一样美的世界,而这世界就是真实的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所谓“在人间”。汪曾祺继承了沈从文的美学书写,往生活的平淡中,不断不断发掘,终于发掘出水晶一样的世界来了。
其一
毫无疑问,没有人会质疑汪曾祺笔下的世界美得出奇,而这种美,不在于他所处的环境、他的年代。而在于他的修养、他的审美,集中来说,只在于他的“眼”,这眼不是肉眼,是心灵的眼。主体的心态往往决定了看到事物的形态,每个人也许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但每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无论看山看水看鸟看花看茶看雨,看的对象能一样,但每个人捕捉到的本质的核绝不相同的。这当然和个人的经验有关,每个人的生命体验都不同,决定他会注意生活的哪些面相,采用什么样的角度去看生活。经验或许难以去抹杀它,难以去改变它,但至少,可以多读像汪曾祺的作品,汪曾祺的作品中有我们失掉的一部分视角。借他人之眼,来看这个世界,这也是我读文学的出发点。
其二
汪曾祺在《泰山片石》中说:“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泰山是强者之山……我不是强者……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很有自我的意识,知道自己适合什么。他受过存在主义的影响,讲求自由,这种自由不是消极的,这种自由是选择而来的。我有诸多选择,那么我选择小桥流水是我的事情,这是与其他没有做出选择而恍惚从众的人是不同的。他常常在文章中调侃自己,数学不好,读书很杂,研究不行,只好成了作家。这是表面的,是他的幽默之辞,他其实有深刻的自我内省,清醒地认识自己擅长什么,然后将这一方面发展到极致,至此他才能在文章上成就如此。自我,是我入大学来一直在探寻的,至今未果,当然我知道这条道路是很长的,我只求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
其三
汪老的生活态度我是很欣赏的,我记得在《湘行二记》中,他分明知道这是假桃花源,但并未和其他游客一样以此不满,而把关注点放在了擂茶上,也游得尽兴。读到这我觉得相识,我也常是用这种自找其乐的心态去生活,遂在哪我都不会感到无聊,我在哪个场合都会努力发掘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这堂课很无聊,但这个老师的谈吐还可取,我便注意他的讲话方式。又要开会很无聊,不过大家见见面也蛮好的。这算是精神胜利法吗?胜利了就好。
其四
掩卷后,我开始沉思一个问题,什么是生活?汪老在回忆在昆明时曾说:“在昆明的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劳作,奔波,感慨道,这是生活!我们在街上闲看。看卖木柴的,卖木炭的,卖粗碗的、卖砂锅的,并且常常为一点细节感动不已。”我们现在有一种看法,好像只有悠闲的、享受的才是生活。在三亚的海边旅馆中享受美味的西式早餐,才叫生活。而在家中寻常地吃饭就只能叫凑合了。这岂不颠倒了吗?更不用说能为日常生活而感动,这种情怀无处追寻了。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身边的周遭在离我而去,树上的风,清晨的鸟声,花的颜色。它们开始缺席我的生命,可能是我的脚步太匆忙,可能是我不竭运作的大脑实在没有容量了。我很害怕我再不能感动,害怕我的世界只剩下灰色了。所幸的是还有文学,还有汪曾祺似的文字,记录着有颜色的世界,只要这些文字还在,那样的日子还不会到来罢。
好的文章就是这般,不仅是艺术上的完满,更在于能牵起心的跳动。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汪曾祺的散文是治愈系的,是给浮躁现代人们的一剂良药。这篇文章写得很费劲,大概我很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