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若有若无的,蚊子哼哼似的声音,从马克斯身边的大丽花花骨朵里传出来。
马克斯还在熟睡,梦里装满了忧愁。
“马克斯,马克斯,山的那边是海,海里有食人的大鲛,等你长大了,有小山一样的肌肉,你的脉搏像擂鼓一样有力,你要站在海浪的尖上捕鲛……”
“爸爸!妈妈!……”马克斯醒来,向四周望去,仍旧是一座寂静的小屋,屋前屋后开满色彩绚烂花瓣整齐的大丽花。风掠过马克斯瘦弱的肩,他觉得冷了。小心地捧起那一盆大丽花,进了小屋。
马克斯向火炉里扔了几片桦树皮,浇了一点椰果油,火熊熊燃起来,等树皮刚开始燃烧时的呛人气味散尽,他就把大丽花捧到火炉旁的桌上。
花骨朵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小花妖就轻盈地站在了桌面;马克斯揉揉眼睛,他还是没有看清小花妖怎么跳出来的。
小花妖开始歌唱,起初还是那么蚊子哼哼似的,不一会儿就变得婉转像百灵,明净像玻璃,她的歌从来没有歌词,只有梦一样的旋律。马克斯着迷地看着小花妖的手划过来划过去地打拍子,她的裙子像水仙花花瓣一样的细腻馨香,闪着光泽。她绿色的眼睛像瀑布下的泉水,晴的时候璀璨,阴的时候幽深。这样的时刻,马克斯似乎彻底忘记了海里的大鲛。
这只喜欢躲藏在大丽花花苞里的小花妖,已经是陪伴他的第四只了。小花妖们在花丛里隐匿着,躲在花叶后偷偷地看马克斯,马克斯只装作不在意,终于会有一只跳到他的肩上,温柔地唱起歌来。从此,黎明薄暮,春短夏长,小屋边萦绕着她的歌声,马克斯陶醉在歌声里,心里有奇妙的满足。
她们的歌声各各不同,只是同样没有歌词。第一只小花妖,总是那么开心地边笑边唱,蜜糖一样的声音,她爱坐在马克斯摆在壁橱上的一只草帽的帽檐,晃动着脚尖;第二只小花妖,她歌声的热情像春天里漫山的桃花,马克斯头一次听到她的歌,竟然落下泪来;第三只小花妖,那么羞涩那么端庄,歌声温润地像一块玉,永远可着人的心,马克斯在她的歌声里安然睡去,又恬然醒来。
那三只小花妖,她们后来都到哪里去了?
盛夏里雷声大作的日子,马克斯的脾气也变得格外坏,他朝小花妖发怒,让她们滚回大丽花丛。
“马克斯,马克斯,风雷起了,是你捕鲛的时候了,看一波波的海浪,你要站到海浪的尖上,你要穿梭在波澜里……”
小花妖不再歌唱,马克斯什么也不要听。他从墙上取下锃亮的戟,费力地提着,屋里屋外盲目地走。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请来最好的铸匠为马克斯造了这一支三叉戟。高大威猛的铸匠,背臂上有一突一突的肌肉,连他的小徒弟,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他们在小屋边搭起了庐棚,小徒弟呼呼地拉了一个月的风箱,马克斯也听了一个月的“哐当哐当”声。在一个月亮很大虫儿蛰伏的秋夜里,爸爸妈妈牵着马克斯的手来到庐棚。他们看到铸匠举起完工的戟,刺向深蓝色的夜空。马克斯记得,月亮都被刺破了呢。
“爸爸,等我长大了会像铸匠叔叔一样有力气!”
“不,马克斯,他只是个铸匠,爸爸妈妈要你做捕鲛的英雄。”
“捕-鲛-的-英-雄。”马克斯重复着爸爸的话,把每个字都咬断,吞进肚子里。
马克斯于是常常肚子痛,痛起来,在大丽花丛里从东滚到西,把小花妖们惊得纷纷逃躲。第一只小花妖就在那个时候掉落在马克斯的肩头。她撩起裙角,开口唱一支鱼儿的歌,踮着脚尖活泼地转圈。马克斯听着,忘记了疼痛。
马克斯使尽浑身的力气挥动三叉戟的时候,第二只小花妖就乘坐在戟叉上,她鲜亮的橙色裙子上下翻飞,歌声忽高忽低,激动人心。这就是英雄捕鲛的歌啊,马克斯心里想。
第三只小花妖来的时候,马克斯折断了手,病怏怏地坐在夕阳里。三叉戟倒在屋角,生了锈。小花妖撑着金盏花的小伞,马克斯喜欢看她温柔贞静的侧脸,柔软的金色鬈发。她很善于唱古老幽沉的歌,马克斯觉得她矜持尊贵地像女巫。
可是她们终于都离开他了……
在第三只小花妖温柔抚慰的歌声里,马克斯的脸色又红润起来,一天比一天筋骨强健。他在屋子前后跳跃着,扎马步,翻跟头,举起大丽花脚下的石头扔得很远。他又细致地擦拭起三叉戟,那戟尖犀利地闪在他心里。小花妖在唱一支清凉的曲子,他不耐烦地把歌声拂开。
马克斯拖着三叉戟来到苍茫的海边,将三叉戟深深地插入海滩,好像深深地插入大鲛的脊背。可是,大鲛在海里的哪一处巡游?风雷起了,是捕鲛的时候了,可是,要在哪一块岩石处下海,要乘哪一朵波浪呢?大鲛来的时候,要翻滚几周跃上它的脊背?……
潮水涨了又落了,马克斯躺在海滩上,一面想,一面在海鸟嘈杂的叫声中,沉沉入睡。
那天回家马克斯遇到了第四只小花妖。这只小花妖与众不同,马克斯常常寻不见她的踪影,高兴的时候她就现身,略微开口唱一唱,只照自己的喜好,从不在乎马克斯的心情。她的歌经常像暗夜里的萤火虫,忽明忽灭,声音飘过像一根亮亮的游丝。马克斯靠近了想要听得清楚,她却倏地就跳回了花骨朵里。
爸爸妈妈还在梦里低唤他,可是马克斯却隔了梦听见小花妖在唱歌。马克斯还在每天操练,但目光却闪进大丽花丛中搜寻第四只小花妖的身影。小花妖喜欢在清晨,倚着青嫩的藤萝叶,唱一首短短的曲子;马克斯便一定在黎明时分醒来,竖起耳朵,等待歌声响起。
很多很多天,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马克斯心里的希望便一点一点升起来,最终又黯淡下去。很多很多天,小花妖没有再出现。
马克斯怀念起第三只温柔的小花妖,天晴落雨,她都在歌唱,合着他的心情起伏。但是他那时脾气那么坏——大鲛在海里翻腾,也将他的心搅得混沌。体力还没有恢复,肌肉还松弛,只将三叉戟挥舞了三两下,就累得坐倒在草地上。
铸匠的小徒弟从小屋前走过。马克斯惊讶地发现,小铸匠已经有了宽阔黝黑的后背,和当年的老铸匠一模一样。马克斯想象他那双伟岸的臂膀,抡起大锤在板上,哐当声震天响。马克斯低头看自己细弱的四肢,更加心烦意乱了。
但是——他们毕竟只是铸匠,而马克斯终究是要做“捕-鲛-的-英雄”的。不是吗?
……
是吗?
……
要不然呢?
……
但凡这样的焦灼时候,马克斯就对着第三只小花妖吼叫。最后那次,他气得踢翻炉火,在刮大风的雪夜将她关在屋外。
如果第三只小花妖还伴在他的身边,他还会为她的歌声痴迷吗?
不。第四只小花妖游丝一般的歌声已经摄住他整颗心,他不会再想听别的歌声了。
等待了很多天,在马克斯快要绝望的时候,第四只小花妖终于在天气转凉的晚上,回到小屋里取暖了。马克斯移栽了一株最舒适的大丽花到花盆里,让小花妖在花骨朵里休息。炉火初旺的时候,她喜欢跳出来,舒展纤细的婀娜的腰肢,随口唱一支、两支歌。天气会越来越冷的,也许她会一直在小屋里,马克斯高兴极了。
今天晚上小花妖怎么唱了这么久?马克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用心地唱歌,身体随着手势摇摆,绿眼睛一眨一眨的。马克斯听得出了一层细汗,炉火的烤炙又令他格外口渴。他想抚摸一下小花妖的脸颊,一定是令人战栗的柔嫩触觉吧。
马克斯伸出手,指头苍白细长。他心想,这根本就不是捕鲸的英雄的手。
小花妖停止了歌唱,露出冷漠表情,马克斯心中一沉。
果然,只一瞬间,她就跳回了花骨朵。花骨朵轻微地晃了两晃。
细长的手指继续向前,触到了大丽花的花瓣。马克斯心想,这花瓣原来像缎子一样地细腻呢……马克斯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被五彩清透的梦境包裹。被花瓣包裹的感觉,是不是和那时的感觉一样呢?
可惜后来的梦变得越来越深沉。每一个梦都仿佛置身大鲛轰鸣的漆黑海底,被爸妈的呼唤缠绕……
多么怀念很小很小的时候啊。
一只手柔柔地握住整个花苞。掌心里小花妖轻微的一动,就闪电一般传过手臂。另一只手试图分开重叠的花瓣。随着掌心挣扎的加剧,马克斯的心跳得急促起来,呼吸也止住了。
“不要动……”
慌乱地起身,椰果油被整瓶撞落在火炉里,火苗忽地蹿起,直舔到屋顶。马克斯吃了一惊,手掌不小心用力,大丽花被连根拔起。
……
小花妖眼角的一瞬光线,就那么湮没在了若有若无的,蚊子哼哼似的歌声里,直至断绝。如同夏夜里追逐着萤火虫,看它一明一灭,一明一灭,突然就彻底消失了。
马克斯怅然地望向窗外,想起从前,一个雪夜过后的早晨。大风吹落满地的羊蹄果,空气里全都是羊蹄果怪怪的气味。他奔出屋外寻找第三只小花妖,只听见她的歌声婉转如飘落的雪花,渐渐融化……
窗外的夜还在进行着,桦树皮劈啪燃烧,衬得这座小屋更加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