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市地处我国中部,隶属河南省,在河南二十多个小要素中,它大概算得上一枚不发光的金子。
如果要对P市加以介绍的话,此处省去三千字后挑出最简略的两个字“煤城”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它凭借着肚子里沉积多年的煤矿,为我国的工业现代化建设着实用力推了一大把。
身为P市的人,不可避免地成为P市的一部分,而马小霞也应当如此,然而在她的世界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应当围着她转。
我一直认为马小霞是傻气的,因为在关于她的许多事情上,她总是不可否认地认为自己是主宰,比如她认为早恋是不好的,那么早恋会耽误学习,而且会伤肝伤肺最终会伤心,毁了两个人的大好前途等一系列严重后果。说者有意,听者揪心。不管主观客观,所有都应有马小霞观。事实上,她所能主宰的,不过是我和我爸两个可怜虫。
马小霞不可否认,在我们家这个小世界里,她的核心作用是当之无愧的。
比如,马小霞对家务尽心尽责,她总能以自己一尘不染的标准来要求我,我干家务丝毫懈怠在她看来都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她在街上买菜时对价格与斤两这种事情有惊人的擅长,可能与他的职业有关,见她整日对着公司所有水电费大挥手笔时,我一句“算账的”称呼她总噎的她说不出话来。她掌管公司水电费账本十多年,很少在工作上出问题,每年的先进人员总少不了它,而每次召开什么代表大会或是分发年终奖时就是马小霞春风得意时。所以每当菜贩想在她面前偷工减料或人云亦云时,都见马小霞两眼放光,那些小贩就像在佛光中现了形的妖怪,并且时不时的多给她几根葱。
每次我都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告诫自己马小霞再喊上自己逛街一定不能错过这些好戏。相同的剧情上映在不同的市场,在花红柳绿的买卖交易所扮演的巨大利益幕后,每个P市人的脸上浮现出斤斤计较的表情。他们总怀揣着高度的提防之心对事对人,并用毫不客气的语言拆除微微设计的阴谋便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恰恰相反,P市的人擅长用一张冷漠的且随时善变的脸充当强大的面具,他们认为自己能够玩弄人情脉络搞一套又一套的潜规则,其实不过是棋盘众多棋子的一枚,早已被潜规则。
P市像一首繁长的曲子。
时光回到几年前,那时文化宫的大妈还不会跳广场舞,马小霞便一同约上我的二姨、小姨来到文化广场同许多不认识但看来有范儿的“戏曲家”厮混在一起,我和弟弟妹妹只能无聊地对着树下的蚂蚁吐口水。马小霞和老李熟稔地打了招呼,就排着队等待唱戏。
他操着专业的家乡口音让马小霞唱一首《朝阳沟》,马小霞脸上露着难得一见的微笑。末了,老李便开始和拉起二胡摇头晃脑的叔叔对马小霞等人点评,她全神贯注聆听着这些有点专业水准的中肯评价,夸奖她时会谦虚的笑笑,批评时也会虚心的接受。
老李的职业就是一名豫剧演奏家,他和老婆离婚后,有一套很小的单身公寓,吹拉弹唱各种伴奏样样精通,上过许许多多的大舞台。比如今天还在P市,明天就有可能去了江西,后天就又投入了首都的怀抱,人随团走。虽然老李是一名漂泊的艺术家,但我觉得他是一名值得尊敬的艺术家——我欣赏他教导别人时的耐心及方式,经常马小霞某个音唱的不准时他都能说到点子上,吊一吊嗓子,唱唱他爱唱的《诸葛亮吊孝》。有时他出差去外地会给我捎带一些当地的小玩意,喜煞我也之时我就不叫他老李而叫伯伯。
又是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马小霞被老李推荐去了P市最大的豫剧舞台打擂,然而事情并没有很顺利的进行下去,第二轮被淘汰对马小霞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准确的说是羞辱。马小霞的表现令许多人拍手叫好,她下台楠楠地说着自己哪里没唱好,背后的付出我是心知肚明的,比赛前的半个月里我可是天天吃着我爸做的黑暗料理撑到了比赛结束。
每当戏摊开铺时,文化宫里的老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围在一起,马小霞嗓子里飘出轻快的曲子飞向远方,偶尔老李也会在演奏时看上一看,他的脸上会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微笑,陶醉不已。我在年幼的那时,曾一度认为听豫剧的那些中老年人的耳朵都有毛病,听惯了流行歌曲的我对那种拉长尾音的唱腔十分不敢恭维,也许豫剧在繁华的P市有些没落,但我分明从那些听戏人眼里看见了星星美好的渴望。
马小霞唱的十分投入且没毛病时,老李忍不住笑:“P市的人都该来听听马小霞唱戏。”我只有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知多了多久,也许是广场舞抢了唱戏的摊子,文化宫就再也没有了马小霞的唱腔。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我打完篮球慢慢的往家走,快到街口时,我看见了行色匆匆的父亲,在认出彼此的一刹那,我们都有些惊讶,便相视一笑。“爸,回来了。”,“恩,回来了。”
父亲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都惊讶他曾经是如何把马小霞气的跳起来的,我找些话说,看他掂了一袋核桃,明知故问:“这是老家的核桃?好吃不好吃?”
他把袋子递给我拎,不满意我的怀疑:“比新疆的薄皮核桃好吃多了。”
一开门我就看见马小霞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电视是关着的,貌似她想把气氛弄得严肃些好显示她的存在。但我和父亲心照不宣的不买她的帐。
尽管我知道马小霞此刻很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因为她前两天才找了开发廊的邻居烫了头发。
她的新发型看起来确实令她多了几分女人味,我知道她早晨起来就开始整理头发抹上弹力素什么的,只不过我和父亲大都不在家,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时,她太过刻意有意无意在我们面前表现她对外在美丽有多么不屑一顾,总说要泼辣麻利点好,尤其是在我面前。
关于马小霞,我首先要说的是:她并没有多少知识文化。可能一般人觉得没什么,因为没有知识和文化如今也有了一份十分稳定的工作。她告诉我当年全班考上大学的只有一人,无论她怎么努力都错失了大学。于是在某个远方姥爷的帮助下找了一份工作,期间拿了一抽屉的荣誉证书,让人十分羡慕,于是在遇到我爸之前,她一直是满意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可能就是爸爸,他把那个貌美如花,心高气傲的马小霞变成了P市一个最为普通的妇女。
马小霞年轻时看上她的男人隔三差五地去姥姥家提亲,她的一句“不同意,不答应。”令多少男人叹着气出门,恨自己配不上她。父亲是一名大医院的主治医师,在马小霞生病住院时,特殊照顾与百般殷勤怎么就这么容易打动了心比天高的马小霞呢?而确定婚姻关系后的父亲被单位指出医患不能恋爱的不成文的规章制度后被炒了鱿鱼,父亲只能另谋差事。
我知道马小霞是委屈的,就像父亲也知道是一样。
按马小霞生气时的话来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嫁给了父亲,当年煞费苦心追求她的男子如今一个个都功成名就时,他责备自己怎么就那么没眼光,她怕相隔多年的老同学知道自己如今过的是这样平凡且平庸,更怕有人说她配不上她的丈夫。
所以,打那以后,马小霞从那个会在夕阳下梳理自己一头乌黑长发照着镜子都能羞到自己的姑娘,变成了P市不计其数,心有怨恨的妇女之一。
她上街买菜抱怨黑心的菜贩,她看电视抱怨世道不公,她抱怨父亲没本事没志向,她抱怨儿子不努力没出息,然而她却独独忘了抱怨她自己。渐渐发现,是P市纵容了她的抱怨。
和父亲吃到了马小霞微凉的拿手菜,马晓霞问:“这核桃多少钱一斤?”父亲答曰:“14元”她老练的说:“后边菜市场13元一斤比这还要好呢。”原以为马小霞会数落父亲一顿,但她只是笑笑,恰到好处的理了理刘海。
第二天我同马小霞在去逛街的路上看到有人在地上躺着,约莫是个醉汉,时而有人从旁边路过,停留数秒便摇了摇头不屑地闪开。马小霞片刻就拨打了110,周围的大爷大妈在指指点点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见马小霞用质朴的语言描述了现场及地点,因为信号不好而神情焦灼。而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来往往的P市人冷漠专注的面孔,他们根本不在意发生了什么,有的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有时世态比天气更让人觉得冰爽吧。
公安局的人赶来登记处理后,那人应该没什么事,看马小霞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在心里笑:“你呀。”
回到家,马小霞准备做晚饭,她砸起了核桃,时不时的送往嘴里一个核桃仁,大声道:“准备熬一点五谷粥,不许出去买着吃。”又哼起了尘封多年的《朝阳沟》,马小霞一边唱一边骂道:“你看你爸买的啥核桃,这么多的瞎子。”我疑惑道:“核桃也能熬粥?”马小霞脸上又出现了一想的得意,只是不知为何今天看上去竟有些可爱。
“听院门口你奶奶说核桃熬粥可以养人的。”“哦。”
“你站这里干嘛,快去换件衣服洗洗手。”
我没有作声,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她。她有点纳闷的看着我,片刻,她转过身,继续哼起了一曲不知名的豫剧。我第一次觉得她的身影是如此好看,她新烫的发型看起来如此妥帖,她哼起的豫剧听来如此宛转悠扬。怎么忽然间,马小霞好似变成了另一个马小霞,好像她有变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夕阳下那个看着自己羞红脸的姑娘。
我心里问:你找到她了吗?对不起,是我和爸爸以及繁琐的生活害你弄丢了她,也弄丢了属于你的美丽。
有人说P市是煤城,空气中煤的含量都要高于氧气,那里的人肚子里的煤比饭都多,所以那里的人大都脾气火爆,一点就着。
那些曾经几时在P市这片满是掺杂着煤的土地,由于长年的开采变得坑洼不均,满目疮痍。P市人以煤为傲为荣为饭碗,开采它时老板工人脸上露出贪婪幸福的笑容,而现在它的滞销使P市的工人们满脸愁容,徒留下人们渴望多日的蔚蓝天空。
P市的人们当然不愿意再将目光投向它,他们依旧拎着大包小包置办年货,在吃饭后你推我桑中草草结了账,一边抱怨拥堵的交通,抱怨努力一年为何工资还是这样少,顺便在与人发生争执吵得面红耳赤想大挥拳脚才够。
在冬去春来之际,P市的人不会留意文化宫是否还有洋洋盈耳的豫剧,他们也许会在抱怨之余偶尔感慨生活美好为这首繁长的曲子加一些特殊的音符。
(完,作于2017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