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疯了,从此就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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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酷暑的闷热炙烤着大地。稻子虽还油青的立在田里,可田里却已经裂了横七竖八的口子,朝着天空龇牙咧嘴。

正午时分,天气闷热难挡。村子里的人家都躲进了屋里,风扇呼呼的扇着半热不凉的风。电视吵吵闹闹的响着,院子里的大榆树上知了也颤鸣着。一群小孩正聚在树边的草垄里翻找着蛐蛐,阵阵欢笑声散在闷热的空气里,引了屋里的大人出来唤她们:“娃们进屋玩,外面闷热得很,中暑了怎么办?”

小孩子们头也不抬的回:“知道啦……”然后继续低着头扒拉着草丛。忽然闷热的空中起了风,一朵朵黑云压了过来。风刮得榆树叶子哗啦啦响着,孩子们个个欢跳着跑,大声叫喊:“要下雨啦!要下雨啦!”

大人们都从屋里钻了出来,有人一拍大腿就想起了晾在门前村道上的玉米。有人匆忙的跑到楼顶收晾晒的衣服。三两滴雨滴落下的时候,大人又都利索的收好了一切。搬了板凳坐在屋檐下,点一支卷烟,翘着二郎腿,等着天落雨。

孩子们也都被大人们拽着拎回了屋檐下,她们欢喜的笑容有些瘪。她们想奔去雨里蹦跳,现在却只能在屋檐下伸出手沾沾屋檐滴落的雨滴。

这时候有一个人是与她们不同的,与谁都是不同的。她独自一人穿着一双看不出颜色凉拖鞋,伸着双手转着圈走在外面的村道上。仰着头,张着嘴,眼睛眯成一道缝看雨滴从乌黑的云里落下来。落进了龇牙咧嘴的田里,油青的稻子晃着纤细的腰杆拍手称快。她也拍着手,嘴里咿咿娃娃的喊着:“好!……好!……”

两只脚不停的踏在雨地里溅起泥,附在她同样看不出颜色的尼龙裤子上。孩子们张望着头看她,哄笑着指着她说:“女疯子来了!女疯子来喽……”

屋檐下的大人们则皱着眉,随手从墙边捡了根棍儿甩在小孩的屁股上,“小兔崽子!再乱喊,小心她以后把你捉去!”

孩子们悻悻的闭了嘴,三五个缩回墙角根,看地上有小小的土窝,找了小棍掏起地牯牛来。大人们却打开了话匣子,不知是谁先哀哀叹了口气说:“这老李家也没个人管管她!就由着她这么胡乱的跑着,也不怕再出点什么事!”

另一个婶子正搓着手里的玉米棒子,玉米粒跳出了箩筐,蹦进了雨里,她也不去捡,只是缓了手里的动作,“管?谁管?怕若是出了事,反而他家能落个干净了。你们不知道吧。我听说,老李正向政府提出是监狱逼疯了他女儿,监狱得负全责。他还四处说着,凭什么政府把人逼疯了就往家里塞完事!搞不好他还想政府再赔偿他点什么呢……”

雨越下越大。雨点子像一颗颗滚圆的豆子一样,疯狂的砸向这片土地里。土笑,地也笑。大榆树上的知了和草垄里蛐蛐却都没了声音,它们静悄悄躲在雨里,躺在湿了的草垄里。疯子依旧在村道上跑着跳着,嘴里喊着奇怪的声音。似在骂人,又似吼叫。

雨早已经将她一身上下所有的衣裳全都淋透了,灰色浑浊的水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滴。原本看不清颜色的裤子依旧看不清颜色,凉拖鞋倒是露出了一抹米白色,原来它是一双米白的凉鞋。疯子结成饼状的头发也被雨淋成一缕一缕的滴落着水,贴在她的头顶上,垂在她弓着的背上。她上身的衣服紧紧的贴着肉,倒显出了一副好身材。

其实,她没疯以前,原就是这村子里出了名的标致姑娘。那会儿,村里的老人都说:“李婷这孩子好福气,一脸福相,生得也好,日后定要帮她老李家挣个好彩礼。”

李婷从小到大样样都是比别人强的。邻里街坊谁见了都免不了夸上几句。教育自己孩子时也常常指着李婷家喊:“你看人家李婷!也不比你大几岁,成绩好就不说了。又听话又懂事!你怎么就半点都不学学!”

李婷的父亲李全,村里的人都叫他老李。老李生了三个孩子,老大就是李婷,老二李敏,老三是个儿子,取名叫李宝。最让他骄傲的就是李婷这个大女。从小到大,家里墙上贴的所有红奖状都是李婷得来的。其余两个用老李的话讲,那就是一个不如一个。特别是李宝。简直真就是个宝气!啥也不会,人还蠢蠢笨笨……可就算李婷再聪明能干,成绩再好,那也改变不了老李家穷这件事。

因为穷,老李家一个星期吃一次肉。因为穷,逢年过节老李家也不像别人家那样,桌子上摆满,屋顶上挂满。还是因为穷,别人家样样都能有的,都用得起的,老李家一样都没有,连块肥皂都要扣巴着买。

村里人家手上有钱的,要么都厚厚存在纸折子上了,要么就买了崭新的农用车了,要么也有聪明的搞了大棚果蔬,还有的就准备建新房了……

可李老头家除了三个娃在长,啥也没长。可娃长不仅不见钱,还得大把大把的花出去,李老头的头发都愁白了。眼看着自己家成了村子里垫底的一户了,走在路上腰杆都打不直了……

李老头家门前有个鱼塘。这鱼塘原是村里存水放田的堰塘。后来不知是谁,只知道是村里的有关系的人,他以每年三十五块的价钱承包了这个堰塘,倒了鱼苗进去,又倒了猪粪牛粪,立了块环保养殖的牌子就成了他家鱼塘了。李老头听说,这鱼塘每年养的肥鱼每年能挣不少钱嘞……

可这些跟他家半点关系都没有!即使鱼塘就长在他家门口。老李头站在鱼塘边望着鱼塘脚下自己那一亩旱田说:“婷婷,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看天吃饭本就够难了,可爹还是拼命供着你们三个都读了书。”

脚下的草长着细细的锥刺,李婷稍稍动了动,锥刺就扎在了她的腿上。她低下身子放了裤脚,才隔了草锥。李婷知道她爹的意思,她没有吭气。老李头心里还是很不舍的,毕竟李婷看起来是读书最有出息的。

要不是娃那么多,娃他娘又因为生老三时难产,撒手走了……这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只能靠他一个人的老肩膀扛着……他又怎么会……舍得断了李婷的学业。不然,依李婷的成绩,怎么说以后也能是个大学生。真要那样的话,那他老李家也算是出了个顶厉害的文化人咧!可依脚下这几块旱田旱地又怎么可能养得起她们姐弟三个读书啊……

这些年,他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了,使力气也当不得年轻人那般响快,挣个田间地头的钱还得看老天爷赏脸。

李老头揉捏几下自己的老腰,立得久了,连着刮过的一丝风都像是吹进了肉里。他嗫喏着,缓缓的开口:“婷婷,你打小就懂事。前些天你二伯说可以叫你跟着他和你二婶一起去大城市里进厂子,他说厂子里一月能挣好几千呢。你爹种了一辈子地,也没见过一亩里长出几千的粮食来……”

鱼塘边腥臭味阵阵吹过,无数的苍蝇蚊子嗡嗡的闹着,围在两人的身边,等待着饱餐一顿。有风吹来,更是腥臭难闻。李婷扇了扇鼻子,绞着手指说:“爹,家里什么情况我都明白。我也向新学校递交了贫困助学金,我再自己从家里带点菜去,光吃食堂的白米饭花不了多少钱。省着点也可以给弟弟妹妹添补。镇上的几个店子我也去问了,我满了十七了,可以去打假期工换点钱。我想坚持着,就可以尽量不让你花钱。”

“爹,你总要相信,我长大了,是一定会有本事的!”

许是鱼塘的的腥臭味大浓烈了,熏得老李头的眼睛也红了,鼻子也酸涩起来,“婷婷啊!爹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前些日子镇上的赤脚医生说我的病更重了,若再拼命做下去,这副老身板可能就……可我还有你们三个孩子,老二老三都还小不说,其实我已经跟你二伯商量过让老二去,他说老二不行。年纪小,又不机敏,厂里不会收的。……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总得有个人替爹撑一撑这个家了。”

李婷也红了眼睛,豆大的泪珠说话间就落了下来。“爹,你再等我几年。我只要几年!等我上完大学,家里肯定就能好了。我一定会帮衬着弟弟妹妹们,帮衬着这个家的!”

家里的老土灶上正冉冉的升起灰白的烟雾,空气里一股柴木燃烧的呛人气味。他久久的伫立在鱼塘前,望着青黑的天,陈旧的房子,和满地腾飞的鸡。一条拴着绳子的老狗,趴在院子的一角,吐着舌头,流着涎,也望着他。李老头不说话,狗也不叫唤。他们都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一方天,一方暗沉下去的天。

李老头夹着一根卷烟吸拉着,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婷婷……不是爹想逼你!是眼下的生活已经捏住了你爹的脖子,勒得你爹已经喘不过来气了!”说完,他就扛着背,迈脚往回走了。苍蝇和蚊子不甘心的围着他飞出来很远,黑乎乎细细密密的飞在他的头顶。嗡嗡直响……

李敏知道了姐姐的事以后,她跑到猪圈旁跟李老头说:“爹,姐姐成绩好。让姐姐上学,我去吧!”李老头眼睛又是一热,扔了手上破烂的铁碗。拍了拍李敏的肩膀:“好孩子!不是你爹我非得让她去。是你二伯说你不行,只能你姐姐去。你去了啥用不顶……”

猪圈的尿骚味刺鼻,它们白白胖胖的躺在圈里滚在屎尿满地的地上蹬着蹄子,哄哄的叫着。李敏又跑去李婷的屋子找李婷。李婷正抽泣着收拾衣裳,红着眼睛,眼泪抹了一脸。李敏急急的跑到李婷面前:“姐,你跟二伯说,让我替你去吧。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跟着二伯出去学个手艺,没准将来还能多帮衬家里一点。”

李婷因着即将辍学,心里最期望的大学梦狠狠的碎了一地。她收了哭声,扯了一丝笑对着李敏说:“妹妹,你好好读书。将来若是能上大学,姐姐一定供你!”李敏急了,“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想跟着二伯出去见见世面学个傍身的手艺。你们怎么都不能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呢?”

李婷还没有开口,二伯就来接她了。二伯笑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站在院子里喊:“婷婷!准备好了没有?要准备出发赶车了!”李敏听见二伯声音,转了身子就跑出了房间,跑到了院子里,“二伯,你带我去吧!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

“敏敏啊,你太小。出去了人家不收的。何况,你出去顶多也只能挣个打零工的钱,你这脑子和手脚干不了机器!工厂里得手脚灵活才能挣着钱!”院子外面的拖拉机轰隆隆的爆响着,震得李敏的耳朵也剩下轰隆隆的声音。她紧紧的捏着手,不再说话。默默的背了背篼,拿起墙角倒在地上的镰刀出去了。

而李婷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沉默的收拾了东西跟着二伯坐拖拉机去村口赶大巴车。李老头一路送她上了大巴车,递了煮熟了鸡蛋给她,又拿了一口袋橘子给她,“在外面听你二伯二婶的话!好好做事,不要惹事!”李婷点头再点头,不说话不开腔。李老头下车的时候,李婷才急急的喊了一声:“爹,让弟弟妹妹好好读书……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做事的……”

李老头点点头,车上的售票员急急喊着,“不坐车的赶紧下车了,车子要开了!”

李老头站在大巴车的后面,手放在半空中挥舞着,手指忽得收紧了几分,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在抓什么东西一样,却又无力的垂了下来。大巴车发动了,车底弹起无数的尘土,团团绕绕的压在车身底下。车子开出去的时候,惊起了一阵滚烫的热风,炙烤着扬起的灰尘。烤熟了,烤透了便发出一种混着汽油闷人、呛人的味道,久久的弥漫在空气里,难以消散……

图片来源百度,大山

转眼两年就过去,李老头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丧着气的样子了。他经常挂着笑,随时手里提着口袋卤肉,顶着一顶没边的草帽,走在村道上,逢人就笑,见人就发一支村头小卖部买的黄山烟。他的卷烟早就已经扔弃在墙根底下,很久,许久,发霉,都教那些白蚁蛀了。

得了烟的人总是停下手里活计,笑着说:“老李啊,你家老大又打钱回来了?”李老头的嘴角咧得更加开了,眉眼都飞着,“可不是,她现在当了管理的勒。每个月都要挣好几千块呢!”“你家丫头就是厉害!不像我家的那个,放假了现在作业都不肯写,天天窝在家里看碟子。没完没了的。”

老李头扬了扬腰杆,“姑娘家,你就该早送她出去打工。读那么多书出来不也挣跟打工一样,挣差不多的钱吗!”做活计的人笑笑,没有回话。拿着锄头松着地,不紧不慢的抛开脚底的土。有蚯蚓被锄头斩成半截,使劲的扭动着,弯卷着身体。做活的人又一锄土盖了下来,土就厚厚的压住了它。人看不见它是不是还在打滚翻身,也不知道它躲去了那里。

李老头见人不答话了,也没觉得什么。心里想着:到底自己的日子叫人眼红了。他还琢磨着,老二成绩又不好,干脆等今年过了,也让她跟着她姐一起出去。学个手艺,挣点钱。不指望像她姐一样,至少也能多少挣点。姑娘家,就应该踏实学个手艺,读那多的书能顶啥用!边想他边甩起了胳膊,顶着他那顶没边的草帽,悠哉悠哉的走了。

又过了几个月,当年在外打工风光无限的二伯回来了。这次不同以往,二婶的眼睛哭得几乎要瞎了,她拉着两大大的塑料袋,拖着朝家的方向走。二伯低着头,埋着腰杆在后面用身体替二婶顶着力,他的一只袖子空荡荡的随着使劲的方向,前后甩动着,无力的摆动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咬着牙将两个巨大无比的塑料口袋往家的方向,缓慢的挪动着……

二伯的手因为裁床出了机器故障问题,一下子轧断了他的右手。齐着手肘生生了断了。工厂里出了很多证明,说是他自己操作不规范导致了事故发生。二婶和二伯约着几个工友闹去了很多地方,闹尽了颜面,闹成了大花脸,最后也只得了一点伤残补助金。她们垂着头,丧着气,驮着背,弓着腰回了那栋打工一辈子换来的砖楼。砖楼的窗户开得小,年久无人居住。

门一开,就扑了她们一脸一身的灰,黑洞洞的房子阴冷冷的迎着她们。李老头得知了消息,赶紧提了好酒好肉,去到家里看望。却没想,还没走到门口,就教他二哥远远用左手扔了一杆子扫帚,狠狠落在他脚下。他二哥怒气冲冲的喊:“滚!我这不欢迎你家的人!你家的女儿好狠的心肠,以为跟着经理混在一起就不得了!我呸!到底不过是个山鸡,做别人的二奶还能害自己的亲二伯!狗杂碎一样的东西!”

许多的人都打开了院门围拢过来,李老头愣愣的站在原地和往日的兄长吼起来:“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做活不仔细失了手,关我家婷婷啥事!你这样骂才是黑了心肠!婷婷最后还费尽了面子,为你争取了残疾补助咧!”

“滚!滚!滚快点!”二婶也拿了菜刀从厨房跑出来,红着眼睛朝着李老头挥舞着。看热闹的人们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李老头憋红了脸,踉跄着跑回家。院子里的老狗更老了,见有人围在房子外面看也不叫唤了。反而缩着头,躲回了狗棚里。一口一口的舔着碗里李老头丢给他的卤猪头肉。李老头打了电话给李婷,扯着嗓子在电话里骂她。

李婷听了许久,只淡淡的回了一句:“爹,起房子的钱够了。我明天给你打回来。二伯的事,你别掺和!”

李老头所有的骂声都僵在舌头上,舌头打着颤变成了颤抖的“好”!

村里的人听说李老头要修房子,都纷纷贺他,围着他讲房子要修成啥样?李老头闷不做声,嘴角掩不住的笑意。他悄悄请了专门的人,看屋基,画图。那是一栋漂亮的小洋楼,建起来以后肯定会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洋楼。

小洋楼盖成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围在李老头的院子赞叹着。小洋楼盖得漂亮,贴的瓷砖也漂亮,连着院里的老狗都变得高大威武了一样。它汪汪的狂叫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那年,李老头成了村子里最得意的人。他换了一顶崭新的皮帽子戴在头上,顶着烈日看地里那些戴着草帽挥汗直下的人,啧啧的感叹着:一家人种地能挣几个钱?还不如他家婷婷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呢……

这个时候,李婷早已经不在工厂干了。李婷具体重新干了什么工作,没人知道。李老头也不知道。只知道李婷给的钱越来越多,家里添置的物件越来好。一时间,村子里谁人不说李婷出息了,老李家出息了。若仔细听的话,还有很多的人,提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喊:“你也不学学人家李婷!都一个村一片水土养出的孩子,怎么你就这么没出息。”

被打的孩子也就拧巴着喊:“别揪了……痛!龙生九子还不一样咧!那李家的李敏不也和我差不多嘛!说不定还没我厉害了!”

恨铁不成钢的大人,松了手上的力道,暗暗的点点头。是啊,同一个爹妈生的,都有这么大的差别,自家的也就不算什么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饶的骂骂咧咧着,院子里的猫狗也狭路相逢,猫惊叫着跳上房顶,狗狂声站在屋檐下转着圈圈得意的叫着。

李敏自小到大这样的话也不知听了多少去。她总是装作不在意似的。扭扭头,转身离去。或者只是盯着自己手上那点活专注的做着……

后来,李敏也不读书了。她也去了李婷在的地方打工。李婷叹口气说:“别的你也什么都不会,就做个简单不费脑子的活吧。”

李婷安排她在厂里做了库管,专门管理材料。她老实又是自家人,李婷十分信得过。李敏也只是木讷的点点头,老实的干活。

李婷摇着头靠在一辆宝马,跟经理说:“我妹这人从小就这样,呆呆傻傻的,没个聪明劲。亏得比我还多读了两年书。”

经理一只黑手探到她的胸前,圆滚滚的肚子顶在李婷纤细的腰上,“你多能干啊!谁都不能跟你比。”

李婷杨着细眉笑,“那你还不离婚?”

经理闪了兴致,没好气的回:“等干笔大的,就离。你当我喜欢跟那老女人过啊!要不是这厂子是她的,送我,我都不要她那样的!”

李婷看了看仓库,斜着眼睛笑。这个厂已经差不多要被她们整空了。这些年也是靠着这个男人,她才能步步高升,活出了人模样。只要等眼下这批货走了,她就能和这个男人一起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了!

她咬了咬绯红的唇,眼睛斜斜的瞥向整个工厂,打量着。当年,她被逼退了学,入了这血汗工厂。从此,大好的人生前途彻底的断送了。

来到这工厂里,开始漫长的,如同机器一般的生活。说是像机器一样,其实,是连机器也不如的。她为了赶货,多少次被平车的钢针扎穿手指!只为了多挣那一点加班费……多少次日日夜夜的坐在那台冰冷的机器上,身上尼龙化纤劣质的厂服,被汗水浇湿,贴在肉上,捂出一身的痱子。再挠破,汗水一侵,撕心裂肺般的痛……又有多少次被那个恶心的中年男人仗着自己是组长占尽了多少便宜……

那样的日子,她此生,是再也会过一天的了!永远不会!当机会来临之际,她狠狠的抓住了命运递给她的绳子。顺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今天。一切都是她用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换来的!没有人能再毁掉她的生活,决定她的未来了……

李婷半晌才缓缓的吐出一句:“哼,你总是说的这么好听!心里想的什么鬼才知道!”

男人一把拉过她往车里塞,“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答应陪你看电影吃饭的……”

然后她就像一尾灵动的鱼儿一样,钻进了那辆车里。车里扭动了几下,哼唧着一溜烟跑出了工厂的大门。灼灼烈日之下,朝着远处宽广的大路上驶去,惊起一地的灰尘,漫漫的扬在半空中,久久的盘旋着不肯落定。

蔚蓝的天空下,成片的工厂远远看去只觉得乌压压的一片。沉沉的拔地而长,一片一片的,紧紧贴着地面,生长着一朵朵黑乎乎的、蓝艳艳的怪物一样。吞噬着无数年轻人的青春,热血和美好。

半夜,月亮高高的挂在天空。厂里的大车子呼啦啦的装着材料和成品。几个大集装箱,几辆加长货车。李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是窗外的声音太吵,还是夜太长……

警笛长鸣着响过来的时候,李敏刚穿好了衣服打算出去走走。一大堆警察围了过来!连夜查封了整个工厂!

李婷和经理都被抓了。李敏也被抓了。原本是有人举报,工厂内部人员涉嫌监守自盗原材料和成品。可警方介入一查竟然发现,这家内衣厂里的材料全都是伪劣的有毒原材料!再查,竟然又发现厂里还有一条暗线,暗中操作着生产国际品牌内衣!最后还牵出了财务严重亏空转移,以及李婷插足经理婚外情的诸多事情。涉案金额巨大,涉案事件极其恶劣,情节严重。所有涉案人员都被拘留了。

没过多久,李婷却独自一人出了看守所的大门。经医院查血,确诊她已经怀孕了,依法取保候审。看守所外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一脚踩上去,脚底的大地撕喊着,哭叫着。无声无息,又充斥在李婷的每一寸耳膜里轰鸣。她眯着眼睛看蓝天白云,看无人行走的街道。失魂落魄的走着,走着……

一直走到工厂的门口,她才想起躲避。她恍如做梦一样,分不清现实和以前。不久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夜幕落下来的时候,她瑟缩在小旅馆里。抱紧自己,成团的滚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被子里。

服务生按了门铃替她送餐,她赤着脚开门。却迎来了一个漆黑的大口袋,从上至下的套住了她。一个尖细的女声喊着:“他妈的!让你有本事做小三!让你有本事勾引男人!把老娘的厂吃空了!还敢报告警方!打死她!往死里打!”

有无数的拳脚踢在她的身上,脸上,肚子上。她拼命挣扎,拼命喊叫,整个世界的人却仿佛都睡着了一样,沉睡在每一扇没打开的门后。

李婷意外流产后不久,法院一直联系不上她。搜寻了好久,才顺着线索找到在某一桥洞下安身的她。逮捕的时候,李婷已经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她流浪在大街上,衣衫褴褛,捡着垃圾桶里的东西啃食。她的脸上,身上都是伤痕。也不知流浪了多久,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只是她整个人从上到下已没一块好肉了。可奇怪的是她还笑着。拼命的笑着……对着警察,对着所有人喊:“读……书……读……不打工!……要……乖……”

警察以为李婷是为了逃罪,装疯卖傻,逮捕后,立即将她送去了精神病医院检查。

拿结果那天,天空灰蒙蒙一片,雨滴缠缠绵绵,如诉如泣的落着。淋透了大地,淋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了雨水,阴暗的角落里就长起斑斑点点的霉块,花朵也在慢慢的腐烂。只有天空,还是阴沉着。

李婷疯了,真的疯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疯了。也没有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就疯了。医院说:情况严重,只能留院治疗了。

李敏经查,无罪,当庭宣判无罪释放。李敏向法院申请了带李婷回老家。法院确认李婷已经疯了以后,也批了手续。接了李婷的时候,李敏撕了医院的检查报告和确诊书。她看着李婷,哽咽的说:“姐,你看看我!我是敏敏!”

“她们说你疯了。我知道,一定不会的!你是我最聪明最厉害的姐姐!你不会疯的……你一定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现在看看我,我们已经安全了。你看看我呀!……”

李婷依然没有反应,拿着一张旧报纸念叨着:“一……二……一……”

李敏仍然不死心,她用尽所有的办法。说了所有的话。李婷却依然还是那个疯傻的样子。她丝毫不受外界所影响,她沉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安然的做她喜欢的事。李敏最后死死的望着李婷,眼里带着绝望的说:“姐……警……是我……报的……”

李婷头也没抬,流着口水喊:“书……书……”

李敏哭泣着紧紧的抱着李婷,嚎啕大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你能不要那么好。好到所有的人只看得见你!而所有人都觉得我连给你提鞋都不配……可……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风狠狠的刮过,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扇打着地面,打碎了每一片落叶的尸体。黄昏散落在整个村庄里,蛋黄色的光染在了田间地头。连门前那个臭鱼塘都闪着盈盈的金光。李婷流着口水,歪着头兴奋的跳着,蹦着。嘴里含糊的唱着:“我要上……学校……天天……”一直顺着金色的稻田,跑去了山间,跑去了小溪旁,跑去追胡蝶,捉蜻蜓。跑跌了,摔了,也很快的、不知疼痛的爬起来,继续跑着……

李老头拿了锄头,流着老泪,挖烂了院子里种的花花草草,种的摇钱树,种的金桔,通通的都挖烂了。他高声叫骂着李敏。什么都骂,什么难听的都讲……

他甚至还骂李敏是祸害精,是李敏害了她姐。害了一家人……他气,气李敏,却又气出事的是李婷。

气不过,便红着脸,红着眼,喝酒。喝醉了倒在泥地上,躺在院子里那条老狗身旁。抱着老狗哭,喊。

李敏从不答言,只是冷笑。看着家里漂亮的小洋楼冷笑,看着院子里那条老狗冷笑。忽一日,她默默的走了。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不肯回来了。

疯子李婷,从此成了没人管的疯子。小孩见了她笑,学她的样子走路,说话。大人们经常顺手抽一根细条子,抽在小孩的屁股上,“叫你学她!叫你学她!好的不学,尽捡些丢人现眼的学!”

村子里的炊烟弯斜着身子飞去了空中,青烟在笑,它从长长的红砖里钻出来就跑到天上去。笑底下的人!空中的云也笑,它飞得比青烟高,它笑青烟快死了!

风一来,青烟果然就散了,白云也跑了,天空了,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老李头家的房子,稳稳的立在那片土地上。却有许多的白蚁长在房子里头,拼命的长,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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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篇文章。

很喜欢。

它藏着痛,根植于骨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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