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hakespeareSky(莎士比亚斯基)

因为读书工作的缘故，离开家乡好多年。捱到三十岁的这一年，伯父死了，不能不回去了。

待到给伯父送上山去，就推掉了一切的事情，带着第一次来故乡的妻子，去外公外婆那里。

外婆很激动，一抱着我就哭了起来，细数我这七年的音信全无，只能偶尔从妈妈那里知道我毕业了，参加工作了，结婚了，受委屈了……

我记忆之中的外婆，始终是一个模样，害羞又古板。你说些好笑的事情，她偷偷笑，你说过头了，她就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等她再一回头看你，你就要不自在起来。所以，每当想起外婆来，心里就是软乎的，欠着的。

唉，人生而别离，只为想念。

童年的时候起，外婆家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她那摆在房间里边的大储物柜，在那间小门对着大土灶的房间里边，靠墙挨着窗户。而外婆的这个房间，除了她和外公养育的六个子女之外，我们这一辈的表兄妹，几乎无一不是在这个小房间里边，度过了我们童年之中的或长或短的一部分。

小时候没有觉得奇怪，到大了才算明白，为何外公外婆不睡在一起。因为外公是老师，常年在学校教书，所以，他们的六个孩子，无一不是从外婆的房间里长到客厅里边挨着餐桌的外公床上，然后再离开这个古旧的土坯祖屋，建造自己的家庭。却又在青年时代迫于生计，把自己的孩子往外公外婆这里一扔，外出谋生去了。

几乎都是这样，把孩子往老人这儿一扔，就好了。

我童年的外公很郁闷，总是不苟言笑，让我们怕得很，一有调皮捣蛋的事情，他的凿栗就来了，头皮就得疼上好几天。还好外婆慈爱，总能得到她的安慰，然后就是去打开她那已经古旧得发黑的大储物柜，从里边拿出些什么，把我们哄得眉开眼笑。

嗯，就是不喜欢外公，但最好不要去惹他，外婆说。

外婆的储物柜里边，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大坨大坨的冰糖，夏天里化得粘手的糖果，还有那总是满满一大瓷盆的皮蛋，以及拿出来才发现已经烂出了黑眼儿的沙皮梨子……

所以一来二去，去外婆家，先去翻她的储物柜是我好多年的重要习惯，然后自己一边挑三拣四地吃点这个吃点那个，一边和坐在一旁的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却直到如今的三十岁才知道，早就该是要往她的储物柜里边放些什么了。

三十岁这年春节回故乡，去外婆家，心里很激动，但仍努力克制。外婆家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样子，但因为祖屋年岁久远，怕有垮塌危险，小舅舅和姨父就给他们在小院子里头起了一间大平房和淋浴间，这让我一下就感觉陌生了许多。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在非常激动的情况下，一口气把老旧的祖屋查看了个遍，却没有仔细看看新建的房子，也就是外公外婆的卧室。

看完之后，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好，可是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当时也没深想这是为什么，只是发现我童年时代的那些家具都不见了。就和妻子陪着外公外婆，在小院子里头说了好多话，外婆还为我们煮了一碗粉条吃，还要慈爱地看着我们吃完。

最后，外婆还执意要和外公送我们一段儿。唉，我只觉得人生总是这样的让人为难。

那是过春节的时候，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因为祖屋里头都被搬空了，除了还在原地的那个大土灶和水缸，正在使用的大多数东西，我都不认识。

再到夏天回去，我就要求在外婆那里睡，才得以把舅舅和姨父为老人新盖的房子仔细看了一下。因为之前待的时间太短，这一次，一下就找见了上次让我心里空空的原因，啊，那个古旧的大储物柜，还立在那儿呐，就在外公外婆床后边的角落里！

豁，二话不说，冲上去拉开柜门，心里却是一下子更失落了起来，因为除了外公外婆常备的药品之外，大储物柜里边却是再也没得什么吃食了。

我很难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对着两个装着砂糖的茶色玻璃罐子，傻站在那里继续找也不是，关上又不甘心……

三十岁，失落了整个的孩子心。

晚上在院子里头冲凉，妈妈和外公外婆说起我们小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干这干那。我说自己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翻储物柜，外公外婆就笑了起来。转而又说起表哥的两个孩子，特别是小儿子，豁，才三岁，只要是一到这边来，第一件事便是奋力扒开差不多有两米高的储物柜拉门，攀上去。又因为太幼小，就直接钻进去了，找好吃的。

我听得心里是五味杂陈，因为这是我的特权啊，你爸爸当年还要让着我几分，你要去翻储物柜的话，也得先跟我打声招呼啊！

失落，谁让我是外孙呢，而他是外公外婆的小重孙呢！就像他的爸爸小时候说的那样，因为他对我的行为感到气愤，他某天终于是忍不住来讨伐我的行径了：我是正孙，他是外孙，外孙就是歪孙！

这个歪孙就是我，把他爸爸的爷爷奶奶的爱都抢去了，这让他的爸爸很恼火。

这一次回老家之前，我特别记得去超市买了一堆外公外婆能吃得动的东西，再一边放进储物柜摆好，一边告诉他们要及时吃，没想心里又难受了一下，因为妈妈说：总不是让你表哥的两个孩子吃了的！

我无言，这是偿还，是偿还我曾经从他们的爸爸那里抢来的爱。

夜里，我又把外公的两箱书和笔记翻了个底朝天，外婆正在沙发那头掀开一个我完全记不得的古旧柜子。我一下没忍住，就凑过去看，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问外婆这柜子怎么还在用呢？外婆说，这可是我陪嫁来的呢！望着牙齿掉光的外婆，我一下子抢出来了柜子角落里的绣花鞋，虽然有些呆头方脑的，可也是秀气可爱得很。我问外婆这鞋子该是谁穿的，没想外婆一下夺过去说：肯定是我自己穿的呢！她的眼睛都装着不往我这边看，我的心一下就又化了。

这几天又想起外婆的大储物柜，心里一默计，外公外婆结婚都有六十几年了，为何外婆给我的感觉却总是那么的奇怪，这个牙齿掉光，手指因为类风湿都变形了的八十几岁老太太，却总是害羞得像个小女孩似的。这都是为何，啊，这都是因为爱啊！

20160623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