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学的时候电视台特别抠门,引进日本热播动画《数码宝贝》,每周却只在周六下午三点半播一集。迪路兽进化成天女兽的变身,每次都让我浑身抖机灵,可是我又恰好在周六的时候有补习班,刚好三点半放学。
于是权衡了一下利弊,我得到了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赶着奥数老师讲课的时候把习题全做完,等最后半小时自习的时候我就赶回家,每次正好赶上迪路兽变身进化成天女兽。
方法是隔壁单元一楼的一个小朋友告诉我的,他叫常海,比我小两岁。
2.小时候住的院子是个新建起的有三个分院的大院子,被层层楼房围住,院子里年龄最老的是一课有五层楼高的大槐树。三年级夏天,大槐树在一场罕见的暴风雨的夜里被连根拔起,一个雨夜回家的男人被地上的枝杈绊倒,摔断了鼻梁。他只是刚从市场出来买个菜而已——大槐树在院子的正中央,是院里每个买菜回家的人的必经之路。
老爸三令五申:以后禁止靠近大槐树。可暑假某天多云转阴,天气闷热到汗水顺着脸滴下来,加上我刚刚在院子里疯玩了一整个下午,口干舌燥之际还不想回家喝水。无奈,只得不畏父母的胖揍越过大槐树,跑到对面水房。大口大口喝凉水,顺手用凉水冲一下脑袋。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滂沱大雨顷刻而下。而我,面对这种情况,想都没想,我就准备冲回去,跨越大槐树。
“王若麟!伞!”寻声望去,常海从大树另一边跨过来,手里拿着伞。
我理都没理他,继续往前冲。
3.常海想让我当他大哥,我断定。我说你不用解释太多,我都懂,但我懒得保护我的小弟,所以别期待太多。我是风里来雨里去,不怕雷劈不怕被大树绊倒的男子汉,刚刚你也看到了。其次,我喜欢那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长得又高大威猛的人当我的小弟,像箫剑那样的,你太弱了。那个,你喜欢哪个数码宝贝。
兽人加鲁鲁。
哦,那你可要抓紧练练那招“凯撒锐爪”,要把腰整个都弯过去,然后再仰天像复活了一样,你抓紧时间吧,以后我带你一起玩,我是天使兽,以后你就叫兽人加鲁鲁。说完,我比划了一下“天堂之拳”。
4.好久没见到常海了,我才意识到曾经有很多热心忠心的小伙伴要和我一起玩,我却没有珍惜,等到把它们都欺负跑了,才追悔莫及。当初我还习惯性的欺负常海,经常没事捅两下他,往他的裤兜里扔虫子,他被吓得直哭,招来大人他也说没事。看到我在楼道里玩火,他也不会向大人告状。
九月份,后院总司令又妄想欺负我,却因为我个子长得太快超过他,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打不过我又气不过,就指使小川——院子里唯一一个被我请到家做客的小朋友诬陷我,说我推倒了后院二年级的小朋友。小川自告奋勇带着好多人找来我家,禀告家长。无处可逃的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往哪里躲,又有苦说不出。
来我家里吧。兽人加鲁鲁扒着窗户告诉我。
到了他家才知道,兽人加鲁鲁还没到成长期,他爸妈就跑去阿联酋做生意了,他和年迈的姥姥住在一起。因为需要照顾姥姥,只有放假才能出来玩,开学之后他就没法每天出来玩了。匆匆在他家吃完晚饭就偷偷跑回家。
结果还是被爸妈暴揍一顿,不过我越来越信赖常海了,同时也越来越迷茫——我担心我真的成了常海的大哥,这很危险,我本该是风里来雨里去,不怕雷劈不怕被大树绊倒的男子汉,喜欢天使兽。
忘了说了,小川是妈妈同事家里的孩子,住我家楼下四楼。爸爸工作被一刀切下来的那阵子比较闲,经常接我们两个小朋友一起坐在我家等彼此的妈妈一同回家。
5.四年级下学期的五月的时候,小浣熊干脆面推出的水浒英雄卡风靡全中国。无数有志青年誓要及其所有卡片因为几张卡片偷抢拐骗大打出手。第一天,我去前院小卖店买干脆面中了一张入云龙公孙胜,第二天放学回家路过后院就被后院的总司令索要水浒卡,我不给他竟然找了五个大孩子围殴我。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常海隔着一层铁窗喊,天使兽,快用天堂之拳呀!我隔着窗子望着他,心想,我不配当天使,我是坨狗屎。
惊人的一幕出现——常海大喊一声,凯撒锐爪!,一股强大的、极具威慑力的气流隔着铁窗依然感受得很真切,竟镇住了那五个大孩子足足四秒钟——才继续揍我。
我相信,如果现在是假期,如果常海能出来,他一定会出手相救。这顿揍,挨得不亏。
春风渐劲,大槐树的伤口奇迹般生出新芽,小区居委会本来还在讨论雇吊车把它连根拔除——所有人都看到,它的树心明明早就空了。
6.几年后,我在高中的课后阅读上看到一则鸡汤故事:雪莱被壮汉暴揍,拜伦替他出头,壮汉笑问你以为你俩联手就能打过我吗?拜伦答,不能,但作为朋友,我敢陪他一起挨揍。合上书,我暗自不忿——这故事明明是抄我跟常海嘛。
可我对不起常海,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暑假,他管我借四驱车我没借,紧接着就是我和爸妈签了军令状,五年级开学在家好好学习,不出去玩。
之后就再也没见常海,听邻居们说是因为他姥姥过世之后他就被他爸妈接到阿联酋去了。
7。小学补课的地方,我最好的朋友是之前反过水的小川,成绩也棒得很,在当时沈阳市最好的小学也能每次年级前五,可就是不知道他应该叫什么数码兽。
每次补习班考英语,他都提前一小时答完卷,受他影响,我愈发紧张:本来能考及格的最后都不及格。作为朋友,他很慷慨,每次都主动把试卷送过来让我抄。我说算了,一抄起来我就特别贪,本来也就是个及格的成绩,一抄起来就快满分了,太假。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平时他跟我一样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学习,偏偏考试成绩他是尖子,我是吊车尾。经过缜密的思考,年幼无知的我深信自己智商有问题,并为此自卑好久好久。直到五年级的寒假,他妈打来电话问我妈,我儿子有时候要学习到凌晨一点,学校和补习班的作业真有那么多吗?
可他跟我说,每晚八点准时睡觉,作业基本靠抄,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抄。
我安慰自己,他没有骗我,他只是没跟我讲实话,天才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
再见小川便是中考之后。我拿着送给他的小礼物递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的一瞬间却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我 “你是谁?”
“王若麟啊。”
“王若麟是谁?”
我顿时意兴阑珊。
8.生活毕竟无法像拜伦和雪莱的鸡汤故事一样完美。小学那次分开后,我再没能见到常海。大二的时候人人风靡整个网络,搜来搜去好容易加上了好友,却只听说他留在了阿联酋,辗转打听,终于要来一个 QQ 号码,但显然腾讯在国外的盛行比不过国内,扣扣发送的好友请求也迟迟的不响应。考研结束清理扣扣和人人好友的时候,给常海在人人上最后一次留言,兔斯基举起双手向前排出,就像当初常海打出的凯撒锐爪一样,隔着窗户。
研一二月的一天,老妈从单位回家通知我:“原来银行大院跟你差不多年龄大的孩子准备一起出来聚会一下,你去一下么?”
“没空,不去,常海去么?”
“常海是谁?小川可都去……”
“那我更不去了……”
9.又一个年头,今年寒假回大院的时候路过大槐树,周围的栏杆和老槐树交相辉映,美得惊人。老槐树像个不曾受过伤的年轻人,风一吹过,张牙舞爪。常海家里原本的位置还是铁窗依旧,却空荡荡的半天都没有声音。
我以为世界早就变了,兽人加鲁鲁从完全体进化成究极体,小川上了初中辉煌不再,随便在沈阳找了个二本就读下来。可到头来发现,世界好像又未曾变过——不属于我的,还是不属于我。别人的美丽就该由别人带走,是生活的无可厚非。
我们终学会把悲伤留给自己。就像那棵老槐树,悲伤过后,还是要拼了命茂盛。
10.每个人的身体和意志,总有被现实的铁窗框死那一部分,想施展手脚就无暇自顾,很少有人能一边集齐水浒卡一边救朋友于水火。那些曾经在人生不同阶段共度过美好时光的朋友,也都没来得及告别。那些没能为你挺身而出,没能为你两肋插刀的人,也都不该埋怨。毕竟,插自己一刀是很疼的。换做自己,一样未必做得到。
小学毕业,只跟张航保持联系。中学刚毕业那会,也只跟田校长刘院士和张大夫有来往,后来又多了个李丘南。高中毕业却是没有主动联系过任何人。本科毕业也是哭得像个孙子,却把所有人都留在心里,却从不打扰。我不懂是自己有问题还是别人有问题。好像永远在某个地方某个特定的时段与某些人偶然的相遇,亲密的生活,又必然的散伙,匆匆的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分开,连肩都没擦就而过了。
我一度想不明白,友情究竟该如何节制,才不会让羁绊沦为拖累。
再往后,也遇到过直接就欺骗我的朋友,也有一开始形影不离却因为一件什么事就突然形同陌路的人,同座一阵子分开人家还掉了两颗小金豆的,或是志不同道不合老死不相往来的。当然最让我心寒的是,我觉得本该在某一刻站在我身边的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躲得远远的。
某一时刻,我突然想起了常海。
幸好我是天使兽,幸好我有个小弟是兽人加鲁鲁……
11.进入社会,渐渐也学聪明,交朋友的首要智慧是保持距离,话不说死,事不做绝,情分深浅心中自有笔账,只要有条不踩人上位的底线。危难时伸手的要记得还,睁只眼闭只眼的也不要记恨。至于其他——酒桌上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的兄弟,和微博里留言说你嫁不出去就跟她过一辈子的闺蜜,还是笑一笑就算了吧。
12.会不会我想起你的时候,你也会突然想起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