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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的阳光明亮灼烈,光线白得刺眼。等待中的台风却一直都没有来。
尤洵把办公室的电扇又调大了一档。四十二度的外温下,朝西的室内也不见得好受。况且公司所在的园区近期还经常因为限电而无法使用空调。
皮肤是黏滞的,心情也莫名带了点烦躁。旁边不断飘来一阵阵电子烟迷幻的香味,让她感觉更加晕眩。她努力去控制住自己想要买咖啡的双手,眼神再不断扫过桌边的药片,试图让一切能够提醒她,别再过多摄入茶多酚或咖啡因。
小腹传来阵阵疼痛。这是焦虑开始的表现。
她赶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身体平静下来。但这似乎是徒劳。疼痛在加剧,额头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于是急忙起身走向室外的阳台。
空气中的热浪依旧在翻滚咆哮,出了空调间便迎头涌来。
尤洵顾不上热浪,她现在得让自己动起来,身体需要多巴胺。
这次跟咨询师约在了周三下午见面,因此需要提前把上午的工作安排好再赴约。
下午两点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在这个时刻的办公室里,遍地都是昏昏欲睡的人类。众人眼神迷离眼皮微眯,明明已经感觉困到极致,却又无法正常伏倒在办公桌前安眠。
困倦的感觉很美妙,她心想。这是她无法企及也无法拥有的体验。
米亚推门进来的时候,尤洵已经舒服地陷在了靠墙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咨询师柔软知性的嗓音令她感觉熨帖,是那种心脏被微风拂过一样的温暖。
她不叫米亚老师,她喜欢叫她米亚。
米亚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还是老样子,没办法安睡,总是梦到自己家的大门关不上。好像没有门锁,关上也会自动弹开。或是不断有人来推开我家的大门,对我满怀恶意。虽然最终闪现的镜头也没有呈现出危险,但那种慌乱和窒息感始终令人无法持续安眠。这是她从小做到大的恶梦,即家里的大门用尽全力也无法彻底关闭。
早些年的梦里还会持续不断地出现身体沉浸在水中的场景,而介质是江河湖海。
每当她感知到自己置身于水中,心情总是会极度放松,有时甚至能感觉到睡梦中的嘴唇也是略略上翘的。她爱那样的时刻,温暖且安全。像未出生时被母亲的子宫包裹,轻轻拍打过来的浪潮是环绕周身的羊水,舒适而轻柔。
这次她们聊起了俄狄浦斯冲突。她回忆起儿时母亲明显的嫉妒和父亲的过分宠溺。于是终于明白,她同他们之间的界限有些乱了。
一个小时的叙述很快结束,她又用掉了三分之一包的抽纸。
不知为何,那一天的她突然领悟,这里是自己唯一能够找到,可以细说生命中那些混乱而羞耻的过往的地方。她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想要逃离曾经的家,还有那些所谓爱与虚妄交织的谎言。
回程路上堵车,因此到达公司时已近四点。坐在一旁正抽着电子烟的男人白了她一眼说,该去继续讨论计划书的内容了,你准备得怎样?
她嚅嚅地回答道,可以了,我们去开会吧。于是一行人来到了会议室。
依旧是同样的开始,同样的过程,再配上不满意的结果。
她看到上司一脸不悦的神情。而自身那种不安的情绪正在心头放肆蔓延。她想到,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挣扎到会议结束,一旁捏着电子烟的男人对她说,因为不满意你的工作表现,公司决定与你解除合作。当然赔偿金会有,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声音冷寂而短暂,中途未做任何停留。
她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冷着脸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知道了。
回到办公桌前她开始问起各个同事关于工作交接的事宜。奇怪,人人都显得惊愕。
第二天吃散伙饭时,琳达不经意间提起她昨天的遭遇说,你以为这事儿(指她被告知裁员)是突然发生的么?想想你平时都得罪什么人了。
尤洵提着筷子的手就这样愣了愣,张着嘴问道,啊,难道是他?
琳达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并轻轻点了点头。原来竟是这样。她有点想笑,又像刚吞了生肉般恶心。
记忆里那只凶猛飞翔着俯冲向她的苍鹰又出现了。她感觉到眼前仿佛四处都是乱飞的灰蛾,它们拼命扇动着满是粉尘的翅膀,不断向她靠近。心脏似乎被人紧紧箍在了手里,她不知道眼泪已经在面上汹涌。旁边的人在慌乱中给她递了纸巾,她赶紧深吸一口气飞奔进了厕所。
夏尤洵躲在格子间里哭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却猛然想起某件重要的事,于是赶紧打开手机里的通讯应用,找到那个人的头像,点击了“删除好友”键,但又在确认的瞬间犹疑了。
她很舍不得他,以至于常常会在发呆的间隙不由自主地望向他。
她想起那些温柔的幻夜,有时在半夜醒过来也能伸手触及到他的下颌。那里的线条既冷峻又温柔,有时还能用指尖拂过他微垂的发丝与柔软的双唇。她明白这是他的阴谋,可是却根本没有办法恨他。
正式离开公司以后,她约他出来见面。
在餐厅嘈杂的人声中,那个人姗姗来迟。不扎眼的电子烟依然雷打不动地挂在脖子上。那一刻她的心情又雀跃起来,原来他还愿意来赴我的约,他不是想赶我走。但转念想到两个人从未公开过的关系,心又凉了半截,抬眼望向他的时刻突然失掉了那些勇气。
男人走近坐下以后,给自己点了杯Jonny Walker。没有说话。白皙面容上尽是肃然与冷硬的表情。
可笑的是尤洵在那一刻又开始意乱情迷起来。她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眼前这个男人从没对自己明确表达过半点爱慕或好感,她却愿意这样飞蛾扑火般地飞身向前。
现在的自己就好像是火塘中熊熊燃烧着的木炭,而她的肉体本身就是那个会让人散发出香味和食欲的源头,一旦那些冷硬板结的物体靠近她,便会被她暗藏的高温灼烧得炙热和炸裂。
她太爱他的眉眼鼻梁与嘴唇了。亲近的时候,就像在享用一道美味的菜肴。
但是很显然,对面的男人可不这样想。他调整好自己的姿态,深吸一口电子烟后抬头斜睨了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说,该结束了。
尤洵的眼里又盛满了眼泪,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音调对他说,你可以对我温柔点吗?我不欠你的。他终于还是迟疑着说了抱歉,虽然抱歉的原因并不明朗。
他们再一次去了酒店。
尤洵抱着他的时候,他仍像初次靠近她时那样的沉默。然后她落下泪来,眼泪混合着呼吸滴进他的头顶与毛发中。冰凉含盐的触感像是带来了一场衔着海风的小雨。这种感觉也把他带回到了南方的家乡。潮湿、暧昧,又暗含着暖意。
而此刻,她脑子里回想的是第一次穿着他宽大的男式T恤时故事发生的场景。
连绵雨天,屋内的玻璃窗因水汽而氤氲。黑暗中端坐的那个人就像一尊坚硬冰凉的铜像,但是铜像的大门却突然被她打开。她面对着正襟端坐的他,如同猎食的禽鸟一样飞身向前,他没有张开手臂,也没有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身体在他的腿间起伏。然后两个人一起奔向了快乐的最高处。
今晚没有下雨,尤洵还有很多话想问他,然而他们却沉默地躺在了一起。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你要走了吗?他点点头。随即说道,我被除籍了,得快点回去,手续办起来比较麻烦。
所以这也是必须要赶我走的理由吗?她没有办法问出口。就像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法被公之于众。她很早就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旁人不耻过的片段,她都得一一去面对。而现在好了,他要当那个主动出局的人,她则需要被动离开。
天还没亮,男人就起身离开了。尤洵睡得轻浅,也跟着一起醒了过来。但是她没有睁眼。她知道他一直在逃避她的眼神,从两个人某一次在办公室相视而笑开始,他就无法承接她的眼神。而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不对等的困扰着她的关系,也终将走向末路。
她觉得自己要去上海。那里好像隐藏着些什么在一直等着她,她能感应到。
夏尤洵很快联系好了上海的房子,又在二手网站上买了一些生活必须品。
现在居住的房子得尽快租出去。好在这房子地段很好,价格也不错,收入正好能够应付她每个月在上海的租房开销。
离开前,她给前夫岳路打了电话。他们分开得并不体面,但至少曾经彼此深爱过,他还是愿意她时常来关心孩子的学习与生活。
现在岳路一个人带着孩子跟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而她则需要每周末开四十公里的车去接孩子过来,回到他们曾经温馨的小家生活两天,再在下一周的周一早上提前把孩子送回去上学。
由于到学校的距离过远,所以需要每周一早上六点起床。但是孩子对她没有怨言,因为孩子也十分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她常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敏感懂事的小朋友。思忖间,不觉又流下泪来。
临行前,她去了幼儿园和两个人告别。并告诉他们,自己决定去上海换个环境。然而那个乖乖的小朋友却抱着她的肩膀紧紧不肯松开,用小奶音萌萌地叫着“妈妈”。
夏尤洵在假想中狠狠地用钢锥扎向了自己的心脏,然后毅然将流泪不止的孩子交给了幼儿园老师。一旁的岳路淡淡地说了句,行吧,你保重。
是的,夏尤洵当然应该保重。她还要努力陪伴孩子到成年以后的。即便那个女人一遍遍咒骂着叫她去死的话,她也绝对不会照做。
她很快在上海安顿下来。还是住在以前跟岳路同居过的地方,东川路附近。她觉得这里交通还算方便,离市区也谈不上远,不管通勤还是出行都省下了不少时间。她不知道人天生会对熟悉的地方产生一些依恋及信任。但这至少对她目前的心理状态来说也是好的。
心理医生需要继续见,平时吃的药也不能断。不然她可能会从身体内里爆炸。就像那件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每天思考的都是,如何能不动声色地把车开到郊区水库,再在一片能望得见湖面的山坡上选棵杉树吊死自己。后来没有成行,是因为那时候岳路还没有同她离婚。离婚当然与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有关,但更多的是由于两个人达成了共识,无法再在目前这样尴尬的关系下共同生活下去,遂结束了这段婚姻。而关于孩子抚养权和财产的去留,基本是在友好协商中进行了交割。
恢复自由身以后,她委实沉沦了一段时间。有时候在开车途中等红灯的间隙,也会莫名地痛哭。直到情绪无法自控,用美工刀割伤了手腕,才在友人的建议下去医院挂了门诊看病。她知道自己病了,却没想到需要这么复杂的疗愈过程。心理防线总是能被药物和面诊短暂地修复,但还是会在下一次的与人对战中败下阵来。这个时候的夏尤洵就会幻想着自己成为了一只鸵鸟,可以时时把头埋进沙子里,那样就无须再承受来自外部世界的恐吓或痛苦了。可惜现实总不允许她这样做,于是她只能在灰暗中不断去面对这些创口,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一刀刀地把它们切开,再借由他人或自己的手去缝合。
目前她已经在恢复过程中。如果感情也能顺利的话,应该离治愈这个目标不远了。
她当然更加明白,现阶段还有一件事情无比重要,那就是得先找到一份工作,能让自己每天有事可做。至少要和人群接触,而不是离群索居。
她回想起自己多年前曾从事过的出纳工作。那时候刚从学校毕业,找工作时没法做到专业对口。况且,她学的还是“工商管理”这种听起来宏大宽泛又带着文科气质的专业。最后只能兜兜转转去了一家青浦的外贸小工厂,做着后勤跟出纳的工作。
工厂要求办公室人员每天八点准时到岗。而从她住的地方到青浦并没有直达的公交或地铁,所以只能坚持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先搭一班枢纽到七宝,再从七宝转地铁过去。
现在看来,这算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安逸且又规律的工作了。为了早起,晚上必须早睡。而早睡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在周末想要放纵一次的时候实现了。
那时候她跟岳路两个人住在与人合租的拆迁房里。白天上班,晚上做饭,吃饭的时候还能四个人一起看看《甄嬛传》。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会一起去逛曹杨路的花鸟市场,或者是去逛散布于城市各处的公园。从浦西到浦东,从黄浦江的这一边走到江的另一头。
岳路喜欢小动物,他们就在一起养了一缸热带鱼。
有一次一条漂亮的孔雀鱼生了一窝小鱼,他甚至兴奋得无法入眠。连夜为小鱼们搭建了安全的小窝,以防被其它大鱼吃掉。
夏尤洵现在回忆起这些生活中的鲜活时刻,仍会哧哧地笑。
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和旁人都是这样天真而无所畏惧,爱一个人仿佛就是要拼尽全力地付出与跟随。她不明白这一切是否与年龄有关,亦或只是人与人之间都是初识时的热情,一旦过了被多巴胺操控的时日,激情也就回落到了谷底。
再后来他们俩养的猫因为孩子出生被送回了乡下,却又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春日莫名死去。
她那时就宿命地认为这大约是一种不好的征兆。果然,一年后他们的婚姻便走向了尽头。
猫死的时候,她还在月子里,没习惯怀揣两颗肿胀发痛的硕大乳房,也没习惯哺乳时宫缩带来的阵阵疼痛。但她忍受疼痛的能力很强,在孩子即将到来的前30个小时里,都没有因为宫缩而掉过一滴眼泪。然而获知猫去世的消息,却哭了半天。
哭到后来她的母亲也烦了,便开始抱怨,我死了你也不见得这样为我哭丧;或是,我知道你在怨我作主把猫送走了云云。
母亲当然不知道猫对尤洵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和岳路两个人爱情开始的见证,也是他们在上海漂泊和流浪过的见证。当两个人终于可以在一座城市里安顿下来,生儿育女,一切向好时,它却率先离开了。这是夏尤洵最接受不了的地方。她也恨自己的怯懦与退让,这里本来就是她和岳路两个人的家,可是她却让家变成了双方父母可以随意发号施令的地方。那时她尚不明白如何同原生家庭做好独立关系上的切割,林林总总都为日后的鸡零狗碎埋下了不少伏笔。
所以后来双方家庭暴发了流血冲突,再后来她终于和岳路离了婚。
她也不打算再回父母家了。她觉得是他们毁了她,还有她的家。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自己的推波助澜。
夏尤洵吃完药后,一觉睡到了天亮。早上七点,她开始起床洗漱和准备早餐。
早前托人问的工作已经有了眉目,对方提供的信息是,如果愿意降薪百分之二十,工作机会还是不少的。
她决定先去看看与之前工作经历相关的岗位。地点是在黄浦区某个老旧的写字楼里。
地铁过去的路上,她想起十年前那个冬天,在企业校招的群体面试里,她遇到一个同校且跟她同样心思敏感的男孩子。而面试时,他们都同时注意到了对方。虽然那次的面试两个人都没有通过,但后来在回学校的漫长旅途上,两个人还是进行了长久而愉快的攀谈。
不过遗憾的是她那时有男友,虽然男友不久后还是选择回到了安稳的北方。但当时的她总觉得出于某种无法细说的原因,就是不能问对方要联系方式。
等到大四即将结束拍毕业照的当天,尤洵再次见到那个同校的男生。可又不巧的是当时她身边已经有了岳路,只能任凭对方直直注视她半晌。
思忖间就到了目的地。
夏尤洵有点紧张,虽然她化了淡妆且着了正装,但内心依然忐忑。她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这波正在老去的青年人。凭她所接触到的渠道里,处处都在传递出这样一种信息,世界是属于新生代的。他们这一代人,好像还没有来得及发声,便像旧日绽放的烟花一样被时代无声无息地给抛撒在了废弃的矿坑中。
面试的过程还算顺利,毕竟是熟人介绍。但她任直觉认为那个化着浓妆顶着绿色头发的年轻姑娘不太喜欢她,毕竟比自己小了足足六岁,一些看待事务的方法和经验肯定不一样,这是正常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三个工作日很快过去,对方人事果真没有再联系她。于是她找到相关的介绍人,浅浅道谢后未再多言。
后来又有几家朋友介绍或自己联系的公司约她去面试,但结果总不尽如人意。她甚至去面试过保险销售——她想证明还是有行业需要三十几岁的单身待业妇女的。然而自己却又鬼使神差地拒绝了这些机会。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我在上海认识的人并不多,也没办法对着陌生人极尽讨好地谄笑,因此没办法卖保险给别人。蹉跎间,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事业上的挫败感又让她焦虑起来,夜间光靠吃褪黑素已经没法安睡了。有时候凌晨四五点醒过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能翻出孩子的视频和照片慢慢地看,有时咧嘴一笑,有时又暗自悲伤。
后来实在睡不着,她就打开邮箱开始读信,长长的信,读了一封又一封。那些都是她曾经写给自己和H的信。这些信没有办法寄出,只能躲在这个只有她看得到的角落里,日日夜夜与沉默和月光为伍。
周末的时候她想回到以前生活的城市去看孩子,但内心的矛盾又在逐步击退这个想法。你现在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你拿什么去爱你的孩子?她这样自责道,这样的爱会带来安全感吗?她不断追问自己。内心像被两头倔强的驴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在反复拉扯,她有点惶然不安,于是想到,也许我需要一点酒精的帮助。于是联系了曾经部分要好的同事,约好了周五下班在新天地见。
周五是她第三次去新天地。夏尤洵穿了露脐装和热裤。虽然生孩子时已经年满三十,但近两年的低落情绪还是帮她减去了很多体重,除了肚子是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圈,胸围宽了一些,其他部位大致也没怎么改变。
与大家见面后,众人自然是热情地寒暄与拥抱。夏尤洵点了烈酒。她想醉。
暖场的音乐声一响起,室内的氛围便热络起来。一盎司的伏特加和半打射饮已经是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她开始变得眼神迷离,偶尔失焦。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变得疯狂,生怕这会让人在酒醒后感觉难堪。大家也没有问出任何让她感觉被冒犯的话题,她很感动,心想,这就是我会喜欢上海的原因吧。
临近午夜,一行人才晃晃悠悠地从酒吧出来。夏尤洵被人搀着去排队打车,没有男性愿意送她。她当然知道别人在忌惮什么,但她实在是寂寞,又渴望被人群包围。于是站在街口好好地吹了一会儿风。
抵家后已经快两点,她去浴室绞了张冷毛巾敷上滚烫的脸颊与额头。身体是疲惫的,脑子却又异常清醒。她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脑,找到旧时留下的邮件,一封封读起来。其中一封写给H的草稿是平时读得最多的,内容如下:
H,我想和你说对不起!那天在校长办公室听到他们说你和钦的事,我就知道主意都是他出的,你只不过是出手完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而已。老师们也都认定这件事情你是主谋,钦只是帮手,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去大家面前为你作证,因为我没有证据,也不敢和钦为敌。因为毕竟他的爸爸是一个那么厉害的人,连校长都要给他面子……
我太懦弱了,知道你要被劝退的消息以后,我都不敢当面和你告别,只能这样偷偷写信给你,甚至连哭都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我太没用了,是吗?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请相信,我永远永远都会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夏尤洵
读完之后自然又是大哭一场。回忆开始大把大把涌入了夏尤洵的脑海。她阖上眼皮,似乎做起了白日梦。
梦里的场景是那年深秋的校运会。自己因为被全班女生孤立的原因,跑完一千米后没有人过来慰问和递水,她只能沮丧地一边略带哭腔地喘气再一边费力地咳嗽。这时,旁边却突然伸过来一支装有茶水的矿泉水瓶,她惊讶地抬眼一看,原来是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小H。她在疑惑与欣慰中狂饮了几口水之后才道谢,小H却笑着走开了。
后来又有一次,她因为要去老师办公室拿作业而错过了某些人要恶作剧的预告,于是回到教室外的走廊时正好踩到了涂抹在地的胶水。当时她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手里作业本也撒了一地。她一次次笨拙而又滑稽地想要站起来,都以双膝跪地的失败而告终。
周遭爆发出阵阵哄笑(当然那些讨厌她的女生都对发生在她身上的恶作剧感到喜闻乐见),没有人来帮助她,尤洵只能在羞愧与愤怒中顺着后门爬进了教室。幸而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才拯救了她,让她有机会一个人去阳台的拖把池处洗手。
打开水龙头的那一刻,却没有想象中的自来水流出来。她怔了一怔,甚至都忘记了流泪,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很久。接着是门外老师进教室的声音,于是她只好匆忙擦干眼泪跑回座位。这时座位上不知谁扔过来一包纸巾,她赶紧打开来擦干手上残余的胶水。
黑暗中的尤洵一时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回忆中的情绪击中了她。
她无法再安睡,只好起身开始写邮件。二十年后,她终于开始重新给H写信。可是H永远都无法收到她写的信了:
嗨H,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好几年以后才知道你当年写过信给我,那个时候所有到达学校的书信,都会先到校长办公室,再由教务处主任一封封分发给各班主任,最后由班主任交到学生手里的。
当时你寄过来的两封信,因为他们看到了你的落款和我的名字,所以没有交到班主任手里,而是直接在办公室把信拆开了。告诉我真相的人,也把其中一封信的内容告诉了我。我想说,谢谢你的原谅和安慰。在那些黯淡无光的岁月里,是你的温暖支撑我度过了那两年的时光,如果可以,我真的想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间过得太快。转眼间我们都毕业了,又一转眼我们越过了三十岁并且走向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她没有再继续写下去,只是点击保存到了草稿箱。尤洵生怕自己写得太多,就把内心的秘密齐齐给掏了出来。她受不了再次割开疮口的疼痛。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抵达可以随意向人敞开心扉的时刻。但惟有将心底最无力的部分留给记忆模糊的H,才能终有一日望得见青山与湖泊。
第二天是面诊和去医院拿药的日子。吃过午饭后,她接到以前同事的电话,那是一位大姐。大姐问她,是否可以帮自己邻居家的小女儿进行钢琴陪练,出价八十元一小时,但是可以在家里吃晚饭。尤洵想了想问,可以到你家吃晚饭么?大姐笑笑道,就是在我家吃呀。于是欣然应允。
尤洵开始了做儿童钢琴陪练的日子,陪练对象是朋友邻居家的老二,一个刚满六周岁的小女孩。圆圆脸圆圆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两枚新月,按起琴键来却特别认真,指法也练得很好看。本来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在弹琴时就很难一直保持成握苹果似的漂亮手型,主要原因是掌骨会不自觉地向下塌,但这个名叫千千的小女孩在弹奏与练习过程中,手型却一直保持得很好。千千学习钢琴刚满一年,已经弹完了一本《拜厄》和《车尔尼练习曲599》,现在正好练到约翰汤普森第二册。不知为何,教琴的老师没有让她继续练习《车尔尼练习曲849》,而是让她开始接触《哈农指法练习曲》。
千千很自律,这些在尤洵小时候都非常厌恶的手指练习曲,小姑娘却一首不落地认真弹完。尤洵每天准时五点到达她家时,千千已经摆好节拍器准备开练。
有时候尤洵也不知道除了音符的强弱对比、段落重复和乐曲背景的(或作者生平之类)讲解之外,还能多向小姑娘说些什么。她觉得像千千这么自律乖巧的小女孩,本来就不太需要陪练这个角色。反而是自己需要阔步走到人群中,发挥正常人类的社交功能而已。
尤洵小时候虽说也算因为爱好而学习了多年的钢琴,但更多时候仍觉得是父母灌输了他们的爱好给她。儿童时期的她喜欢练一些听起来俏皮可爱的乐曲,进入青春期却爱上了流行古典,比如《绿袖子》和《秘密的庭院》之类。教授她的老师自然是不愿意让她多弹奏这些内容,但也没有明确反对,甚至老师还把自己上音乐学院时作的小调也拿出来与她一起合奏。那是她青春期中最矛盾也最敏感的一段时间。
生活上刚刚因为住校而离开父母。文化课和特长课的成绩也一往无前,然而在校生活却并不开心。主要是班上女生都不搭理她,也不太与她说话,究其原因是因为有人觉得她和班里部分男生的关系太好,矫情且做作。因此也就联合了绝大部分人不跟她讲话了。
刚刚获悉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既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向谁道歉,她们只是居高临下地在宿舍向她宣布了这一消息,然后她就在仓皇中头脑昏涨地跑去了教学楼,想要一个人静静。结果刚到三楼,眼泪就像决堤一般没法控制,于是只好拐到就近的女厕所,躲在门后哭了起来。
那时正值盛夏的雨季。雨水像白茫茫的雾帘一样挂在了天幕中,空气中到处都是大自然传来的阵阵雷雨声。尤洵也借着外间嘈杂的雨声应景地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她,洵!她沉默着没有回答,谁知道来人却直接推开了女厕所的门,把她从门后拉了出来。
她一抬头,正好对上小H惊慌与担忧的眼睛。小H伸手递过来一小包纸巾说,你别哭啦,还就着手上的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夏尤洵咬着下嘴唇没有说话,小H一边拉她出来一边说道,你别难过了,我知道你的事情,这是我带过来的零食,你先吃一点吧?说罢,便把手上的香蕉递给她。
尤洵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着表情关切的小H。她的脑子有点发糊。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注意到过这个人,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成为同学开始就寥寥无几。这个人也不是不合群,只是不合尤洵平常待的群。但是她很喜欢H右边耳朵上的两个耳洞,看上去有点叛逆有点美好。这是她一直向往却不敢去做的事。
想到这里,她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然后抬头看了看屋里的时钟,对坐在琴凳上的圆脸小朋友说道,千千,到时间了哦,你可以去休息了。
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千千从凳子上踩着脚踏下来对尤洵说,夏老师,我喜欢你陪着我练琴,以前妈妈陪我的时候总是骂我,有时嫌我练得不够熟练,有时说我比不上其他小朋友。看着她委屈的小眼神,尤洵忍不住俯下身抱了抱千千,再拍拍小朋友的后背说,你已经很棒了,阿姨小时候可比你差远了呢。说罢,离开了这里,径直去了朋友家。
从朋友家吃完饭回到住的地方,已经快九点。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她一直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像多喝了几杯酒的兔子,头重脚轻。她这人有个毛病,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怎么喝都不醉,等到心情放松,却喝不了几杯就要头晕。
她想自己今天一定是太开心了,因为在朋友家又吃到了好吃的糟虾。那些嫩嫩的白米虾,焯水之后直接就被泡在了糟卤酱里,浸泡入味之后非常好吃,放进嘴里的味道令舌尖到舌根都跳跃起来。这是她在上海遇到过的最难忘的味道。当然,还包括那些令人感觉快乐的生煎包。
夏尤洵晚上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令她难忘而压抑的地方,小H的脸不时飘过画面。她还看到十三岁时的自己,顶着一头干枯发黄的短发坐在艺术楼前的台阶上痛哭。梦里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在哭什么。她在哭自己再也不复返的友情,和曾经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
她还记得刚开学的那个秋天,自己作为艺术特长生上台演奏《侏儒进行曲》时的得意与乖张,她记得那些来自台下的欢呼与艳羡,她看到自己飞扬的长发在秋风中随着头颅的轻点而自由晃荡,她也嗅到了风中传来的木樨花干冽而甜美的味道。那一定是她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尚在梦中的自己想来。
然后画面陡转,一转眼,她正站在主席台的旗杆下,抬头便望见了正拖着拉杆箱和父母并排走下楼的小H。教学楼传来了男生们奚落的鼓掌声和叫好声。尤洵很想上前同H打个招呼,至少说声再见。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于是,她被自己困在了原地。任凭H远远地离开,再远走。她深知,他们此生再无见面之日。
夏尤洵在自己嘶哑的哭泣声中醒来,黑暗中摸上颈侧冰凉湿润的枕头,然后打开了手机播放器。最近她爱上了一首歌,叫做《Julie》:
Julie Julie, I don't feel good today
Feeling like I'm gonna lose my control
Julie Julie please don't leave me alone
I don't know what makes your heart intostone
And I will never never lose you in sight
Never never let you go
Leaving you never makes me forget who
I am when I'm with you
Julie Julie
Julie Julie
Julie Julie
她一直很爱小红莓和羊毛衫乐队的主唱,总觉得少女感的嗓音里满载了轻盈和淡淡的破碎感。它们仿佛是形容美好的少女一边撅着樱桃红的嘴唇在挑逗你,一边又轻撩蕾丝裙摆赤脚踩在山涧潺潺的溪流中笑闹着向你扑来。脑海中的画面感总是这样清晰。而这些美妙的音色还能抚平人内心的褶皱,让人在慌乱与焦虑间冷静下来。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听着音乐,终于沉沉地睡去。一觉直到天亮。
第二天又是晴好的一天。阳光明媚空气干燥。很早她便接到千千妈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女声询问她,是否愿意到自己的琴行来上班。而具体的条件,可以等到尤洵方便见面时再聊。
等到挂完电话,尤洵仍在迟疑。她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前同事大姐。大姐告诉她,千千妈妈早前是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很早就在市区开设有钢琴培训班。之前因为辅导学生工作太忙,所以没有时间亲自督促千千练琴,然后就托自己给女儿找一个靠谱的陪练。尤洵听得嘴唇微张,然后问道,既然她都有自己的琴行了,为什么不能让千千每天直接去琴行练琴呢,而且陪练不是在她周围随便找一个人就行了嘛?
大姐听完尤洵的疑问顿了顿,迟疑说道,千千之前因为情绪问题停过半年的钢琴。后来她妈妈就再也不亲自监督她练琴了,连教琴的老师都是找的别人。这次她能来找你,也是因为千千一直在她面前提起你,说自从你陪她练琴开始,自己就不再厌烦弹琴了。
尤洵在心底打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原来竟是这样,难道自己也成为了治愈别人情绪的“良药”了?
但无论怎么样,现在工作的问题总算是有些眉目了。她想象着,等到自己真正能在上海安顿下来,就找个周末把孩子接过来好好地团聚一番。想到这里,她的唇角终于泛开一阵笑意。
和千千妈妈谈妥上班的条件之后,尤洵决定去海伦路给自己挑一架电钢琴。她考虑到如果有一天能够考到资质,自己大概率也是要带学生的。所以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到了目的地,她便开始对着一台台的钢琴进行挑选和试音。突然,听到有人在弹奏肖邦的练习曲。“呵,是肖邦。”她很多年没有听到这首曲子了。记忆一下被拉回到十四岁的夏天。
那是她记忆中最为痛苦而又漫长的一个夏天。
春季开学没多久,钢琴老师就告诉她,几个月后区里会举行一场器乐和声乐比赛,届时获得第一名的人可以直接被选送到省里参赛。你知道的,她郑重说道,如果可以被音乐学院的评委老师看中,你基本上就能够进入附中啦!
听到消息的夏尤洵特别雀跃。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可以摆脱目前困境的办法了。
为了备赛,她放弃了手头目前已经演奏得还算专业的《夜莺》,转而让老师帮她提前开始指导《革命练习曲》。那是一首左手练习曲。她没有太多的把握,只能每天勤加练习和投注更多的情感进去。
三个月后,她已经能够流利背诵及弹奏。但心底仍少了些自信,因为老师每每听完总是说少了点气势。到底是什么气势呢?是一种悲伤混合着愤怒的感觉。你好好体会一下吧。
老师说完,便离开了琴房。
夏尤洵盘算着比赛快到的日子。这段时间她不想再去理发店剪头发了。她只想像个普通少女一样好好地扎起自己的马尾,然后骄傲地走上台,再睥睨全场,自顾自地开始演奏。然而母亲两个星期一次的电话还是雷打不动地接到了班主任手里,于是她的理想再次落空。
头发被刮刀削了太多次,已经失去原有的光泽。现在它们干枯,发黄,硬硬的像干燥的禾垛茬。而她原本快乐明亮的眼神也落寞了很多。她现在开始失眠,开始喜欢写日记,开始用笔记录一切悲伤与忍耐。她知道没有人在乎她,但我得在乎我自己,不是么?想到这里,她努力让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了一个微笑。
比赛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当天她被安排和其他几位特长生一起打车去了市里的一中。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装扮自己,出行前数学老师对着她的脸搽了些胭脂,再给她画了眉毛与口红。她不敢去照镜子。事后想想,幸而未目睹自己的尊容。不然一定还没开始比赛就已经失望。
钢琴老师没有到场,她也没有为自己准备像样的服装。只有一件上个月母亲在服装批发市场淘到的橙褐色外套。
她不知道自己的肤色已经不再适合这样的颜色。也没有人来告诉她。于是理所应当地,上台时受到了来自台下时髦少女们的嘲笑。
她没有理会那些显而易见的讥笑。只是机械地完成了整首曲子。
她觉得自己完成得马马虎虎吧,既没有忘掉其中某个小节,也没有重复弹奏某个段落。结束起身的时候听到了台下一些稀稀落落的掌声。她没有抬头,也未做任何停留,只是利落地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是忽然,台上响起了《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开始时明快猛烈的旋律。她乍一抬头,却见到了庄奕宸。
他弹奏的速度很快,像处理练习曲时那样的快。
台下的少女们爆发出热烈尖叫与经久不衰的掌声。夏尤洵却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了。
突然庄奕宸却站了起来。原来他忘记了接下来的旋律。
台下评委席里站起来一位微笑的黑衣女人,望着庄奕宸笑道,怎么忘了,最近没去练习吗?
年轻英俊的男孩子一边挠头一边温和地笑笑说,哈,我最近是没怎么练习。
说完,又坐下了开始同样的演奏。
回校以后夏尤洵觉得这次的选拔赛自己成竹在胸。
庄奕宸是她曾经同一个幼儿园和小学的同学。因为他是镇长的儿子,且人又生得唇红齿白一副俊郎的模样,因此从小到大都受到各路异性的欢迎。
但是他弹琴的指法一般,天赋也一般。这是他们共同的音乐老师说的。
后来因为他妈妈工作的调动,一家人很快搬家去了市区。再后来他又重新找了一位钢琴老师。他们之间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
夏尤洵从小记性就好,因此她记得庄亦宸。
比赛结束以后的第三天,钢琴老师又来找夏尤洵了。
她先是动了动嘴,没有直说。只是尽量以温和且惋惜的语气说道,这次去省里比赛的人选啊,已经被一中校长给定好了。他说,只能是一中学生去。
尤洵脑子嗡嗡的,一下子没有明白老师的话。只是不断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老师努力微笑着告诉她,没有办法,这次选拔赛的人员是提前决定好的。你别往心里去啊,尤洵。
夏尤洵一下子觉得天昏地暗。她没有办法再听到老师接下来的话了。
她控制不住地往楼下跑,往电话亭跑。然后拨通妈妈的电话,妈妈!她说,我要转学去一中!母亲突然笑了,说,怎么这么幼稚了。谁的人生路上没点打击呢?
你的事情老师已经打电话和我说过了,我跟爸爸都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你能在现在的生活中多一些挫折和磨炼,对你将来走上社会是有好处的。听话啊尤洵,你已经十四岁了,好好练琴去吧。别再想这件事情了……
尤洵一时语塞,不知能再说些什么。于是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心里对自己说,好的,既然这么不公平,那我就不再练琴了吧。
后来她停掉了钢琴课,学业却不见得有更好的提升。再后来,她升了高中,毕业后读了个普普通通的外地大学。最后的回忆拉回到现在,这就是她平淡无波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