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二十）
谢琳
（二十）把酒黄昏后
厂长室里，桌上是林风的那份辞呈。秦琴坐在老板椅上，眉头紧锁着。
林风坐在桌子对面，却显得很平静。
“你真的完全不需要这样做。这件事情的发生怎么能怪你呢，这就是碰上了，天灾人祸而已……”
秦琴只有反复地这样说。
“秦总，谢谢你的宽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离开是必须的。对于我个人，正在这一个应担责的岗位。对于工厂，要体现公平的原则，赏罚分明才能便于管理。对于这一事件给公司造成的损失，也必须对广大干部员工有个交待……”
“但是，我不要你走！”秦琴甚至耍起了无赖。她的脸上难得地泛起情绪。
林风默默地摇摇头，“现在车队的事已经理顺。把小许那辆小车包租回来市内送送货，费用不高，也便利一些。物流公司的工作，我平时休息都是请明秀顶班，她已完全熟悉流程和基本的业务关系。可以任命她做物流部经理，让老莫重新物色一个助手做万金油。”
“万金油”的说法令秦琴不由得一笑，但立刻又沉下脸来，“唉，以后见到蓦然她们，你让我怎么交待！”
“这个你放心，她们巴不得把我拘到她们面前呢！她们身边有个男子汉也好些。”林风笑笑。
“那你怎么还到处应聘呢？”
“那里没啥我做的事嘛，说实话还是想做点事的。比如在你这儿的近一年时间，觉得自己还蛮充实。”
“那你还要走！”
“唉！运气不好，不走不行罗！”
“那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过些天我登报招一个总经理助理，你再过来应聘，好吗？”秦琴灵机一动。
“真会想，助理只应该是小年轻，哪有我这大叔呀？”
“那我招策划部主任，你过来以后再兼物流部经理，现在车队没了，物流部责任太重大，你不能撇下了不管！”
林风一怔，确实是这么回事，来厂里多了个事，把车队改革了，物流部担子真的很重！不禁默然。
“真的要当逃兵？真的要把厂里的物流撇下？就不能再帮帮我！”
看到林风有点犹豫，秦琴来了精神。
林风看看窗外，这一个厂让人联想到曾经的国营大厂，他年轻时曾经向往过很多人在一起工作和生活……他心里有了点动摇。他其实不怕人说长道短，只是自己心里有一道坎，他要说服的是自己。
“我其实……”
“其实什么？你只要肯留下来，别的都好说。”
“是的，我有点动摇了，厂里物流这付担子挺重的，还有我少年时代对国营大厂的情结……这样行不行，也别想着重新招聘了，你给我一个停职检查的处分，正好让我想一想，我想清楚了就回来上班。如果不回来……”林风没有说下去。
“行！都依你。十天够了吧？”
“够了，就十天。”
这起恶性交通事故的消息，扬城已经流传得很广，因为撞死一个交警的情况还是很少有的。不过传播得快，消失得也快，不久也就没人提起。
林风没有在家中提到准备辞职和停职检查的事，免得小七担心。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小家庭，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培育子女，职场打拼，所有青春时代的梦幻早已湮灭，代之以平稳和安宁的简单愿望。每天在屋檐下看到彼此，维持温饱宁静的生活就是最大的满足……
林风每天就去灯火商贸公司报到，早出晚归。林风告诉三姐妹自己是补休，正好到店里陪陪大家。
许静有点没心没肺，只是开心地说：“很好！很好！”
蓦然对车祸的事有点数，只是不喜欢多言多语。
剩下云儿，她几乎洞悉一切。她对林风说：“车祸的这道坎，难住你了？”
林风点点头，“留在那儿会相对稳定，重新找地方打工心安一些。”
“就不考虑待在灯火？”
“真没有什么适合我做的事。”
“不是这个原因！谈谈生意，进货发货，你本来在商业系统还不是做的这些事？”云儿瞄他一眼。
“我不是太喜欢做这些事。那时候招工到商业系统不是没法子嘛。”
“噢，现在打工谋生反而挑三拣四了呀？”云儿微微摇头，“两个单身姐妹在这儿你不太习惯吧？其实真没什么，她们可把你当作好大哥。”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犹疑，是我自己不够磊落。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人在世界上好朋友并不多，可遇不可求！”云儿语重心长地接着说：“我们都要珍惜这个缘份！这是老天给的礼物，莫要辜负……”
云儿很少说这么多道理。林风知道，这都是她用生命悟出来的……
隔天林风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广汉的李玮和小赵到了扬州。李玮和林风曾有个约定，为了他那个“佛像佛头博物馆”门口的匾额。因为林风在宏子的办公室里见到过启功先生的一幅题字“佛光普照”。
李玮先到了张正斌那儿，考察他们酒厂产品的售卖情况。但真正让他牵挂的是那幅字。
来者就是客，林风也必须尽地主之谊。熟悉的饭店也没几家，御膳坊够档次，太费银子，还是在荷花池大酒店订了午餐，开了窗户还能够欣赏满池的晚荷。
叫上宏子，又约了三姐妹一起聚聚，既到了荷花池便又喊了三林，加上李玮和小赵正好一桌。
寒喧过后，先谈正事。林风把李玮和宏子互相引见了，也确认了那幅字的存在。余下的事情林风不再参与，让他俩自行洽谈即可。
席间李玮谈到原本在兰州定制的展柜，拿到样品后不符合标准不能使用，还在想其他办法。
三林听进去了，就对林风说：
“林哥，你那个厂不是生产橱柜的吗？”
李玮一听，便看向林风。
林风点点头，“可以去看看，说不准有你们合用的呢。”
李玮却是很期待，因为他已经跑了好多地方了，还没有找到合意的。
午餐结束时，宏子与大家约定，明天原班人马去富春茶社吃早茶，然后他与李玮谈事情……
李玮二人就与林风一道来到了茉莉花公司。秦琴已在厂门口迎接。
公司的接待室和样品室紧靠着，李玮心急，直接就进了样品室。琳琅满目的各种橱柜映入眼帘。从李玮频频点头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颇为满意。
到接待室坐下来，秦琴就开门见山询问：“李总，看了我们的产品还满意吗？”
李玮笑着说：“说老实话，你们的产品与兰州的产品不是一个档次，无论是造型还是细节都很出色。只是我要的展柜对强度和密封性要求比较高，因为佛像比较重和需要防止污染。”
李玮想了一下，接着说：
“我给几个不同的尺寸和规格，不知能不能在三天内拿出样品。我知道要求有点高，也只是个小生意。”
秦琴平静地说：“没问题呀！生意不在大小，咱们若是做成了，在西北也算是做一个宣传。”……
后来，李玮和宏子洽谈成功，得到了那幅对他极为重要的启功大师的墨宝“佛光普照”。
茉莉花公司的展柜又令他十分中意，订了大大小小百余个展柜。
他感叹地对林风说：“想不到扬州是我的福地，这次真是双丰收。我要给你一个回报。你们灯火商贸公司也主打酒类业务，我成本价给你们做一款酒，你看好不好？”
林风灵机一动，真的很好啊！就说：
“你不提，我还真的没想到，这提起来头脑里的构思倒是现成的。就做一款灯火玉液，外盒设计得古雅一些，印上那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要配一个墨玉酒杯，中式酒盅模样，上面镌刻十二生肖图案。”
“真好！我已经想到了那幅画面，很有创意！”李玮情不自禁喊起来。
“我也不要成本价，优惠价就行，玉杯不能太小，按实用的规格。”
“那是自然。”
“我要全国总经销，全国统一售价。包装盒要印上总经销商名称和销售电话，还要标明建议零售价。你们厂可以在商定的区域内销售，严格按照统一售价。在其他区域的销售应视为委托销售，统一结算。这样可以实现共赢，也保证市场秩序。”
林风把头脑里的想法一股脑儿说出来。
“你是行家，正是应该这样操作。酒的统一售价也是你定，我跟据售价设置该酒的成本。”李玮指出。
“好，我们来测算一下。”……
后来那款酒卖得很不错。副食品城每天的出货量也达到预期。有外地客户要货就从酒厂直接供货。李玮也一直合作得很好。
所以机会有时会在偶然中产生，对朋友的真诚也是会有回报的。
几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姐妹也就知道了林风补休的实情。而林风反复思量，觉得还是茉莉花公司比较适合他。那个“停职检查”的设计，也基本能够让各方面有所平衡。
林风决定十天期满后回公司。
就在最末一天的黄昏，云儿突然来电话，御膳坊的徒弟贺小玉刚送来两条河豚鱼，还配了另外两道菜：红烧肥肠和油爆大虾。她让大家去她那儿小酌并赏月。
许静和蓦然喜不自胜，拉了林风就过去。
这里离军分区招待所也就半条街，步行即可。走到方圈门菜市场卤菜店，许静又买了一份酱牛肉和一份素鸡，做为冷盘。酒则是在店里拿的两瓶张裕白葡萄酒，他们都喜欢这款酒的颜色和味道。
云儿则已经在宿舍门口摆好了矮桌。
大家把菜肴放好，斟上金黄澄清的酒液，馥郁的酒香就弥漫开来。
也不用开场白，大家浅斟慢饮。河豚鱼平时很少有机会品尝，真是鲜美得很。林风不由得夸云儿的徒弟不错。云儿指指桌上的烧肥肠和油爆虾，“还不是你喜欢吃的。”
林风憨憨地说：“谢谢云儿！”
“怎么不谢我们？”许静抬杠道。
“今天又不是你请客，干嘛要谢你呢？”林风随口回答。
“好！看你一会儿谢不谢我……”
月儿慢慢地升上来，深邃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疏朗的几颗星星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天鹅绒般的天幕。晚风舒爽而温柔，轻抚着他们微醺的面庞。
林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南京军区的刘玖儿前些天来过一个电话，她家的大狼狗又下崽了，给林风留了一只。林风本来是没有办法养的，可是现在云儿回来了，也许可以养在这里。
他想到阿灵了，那个陪伴了他整个青春时期的阿灵……这也是一个小阿灵，林风很想去南京领回来。也想去看看好长时间没见面的刘玖儿。
林风把小狼狗的事告诉了三姐妹。许静和蓦然并不知道阿灵的故事，而云儿却是阿灵多年的伙伴。云儿立刻进入了回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几乎有点哽咽，“去领回来吧，它是和阿灵同一个血脉的呀！养在我这里，正好和我做伴，这里食堂也很方便。”
月亮渐渐升到了头顶，越发清亮了，大院的广场铺满银辉。云儿站起来向林风招招手，走向广场对面，那里停着一排车。
到了一辆车前，云儿站住了，林风和一起走来的许静和蓦然也站住了。
是一辆金杯面包车，乳白色的车身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车前玻璃上有一个临时牌照。林风站在车前有点懵。
“风儿，这是灯火公司给你买的。你不是觉得在灯火公司没什么可做的吗？你可以开车啊，偶尔送送货，再偶尔咱们一起出去兜兜风……”
林风胸口一热，眼泪就涌出眼框，大颗的泪珠在月光下恣意地滚落……
“怎么了风儿，你别吓我！这辆车就是我们的态度，不是要你一定回来，但是只要你回来了，有这辆车和我们一道在等着你。”
林风一时说不出话来，这种任性和赤诚让他百感交集……
“我们手上有钱呢！比你想象的多。买辆车也不是没有用处，你别管，如果暂时不想回来，总归是会回来的呀……”
林风终于用手抹去了泪水，对三姐妹抱拳致意，然后与三姐妹走回餐桌。林风把桌上的四个酒杯斟满，然后邀三人同饮了杯中酒。开口说话：
“真有你们的！有这么任性的吗？你们这是要宠坏我吗？云儿姐刚才说了，我最终是要回来的，不到你们身边我还能去哪儿？可是现在，那个茉莉花公司还需要我，车祸的事，大家都清楚并不是我的错，所以我是坦然的。公司的车队在我的建议下划了出去，物流运输就处在最关键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离开了，我心里过不去……”
“懂你的意思，我们只是……”许静连忙说。
“是的，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互相不明白的。这辆金杯买了就买了，也能派点用场，还可以带大家去兜兜风。我也想到了，每周至少可以去一趟南京糖酒交易市场，那里有不少时新货扬州还比较稀缺。那里我以前去过，也认识人……”
“别！哪里还要你去拖货，生意还不够做吗？”云儿立刻反驳。
“嗯，我们不讨论这个，其实像这辆新车跑趟南京玩儿似的。好，都不谈了，桌上菜还有好多，酒也才喝了一瓶，咱们继续畅饮。这一个良宵我会铭记终生！”……
第十一天，林风来到公司。秦琴在办公桌后面满面春风，“我也掰着手指头数呢。好！林经理有信之人。”
“唉！差一点来不了。”
“为啥呀？”
“三姐妹买了辆金杯，说是怕我回去觉得没事做。她们都想我回去，怕我在外面憋屈……”
“林经理你真命好，有这些异性知已。可是，这车怎么办呢？”
“她们准备留着。我觉得也行，也可以定期帮她们去南京糖酒交易市场找点货。”林风如实相告。
“这不是留车的理由呀，去南京进货临时喊个车就可以的。”
“偶尔还可以带她们兜兜风。”
“喊个出租车也可以兜兜风嘛！”秦琴一针见血。
林风只有无奈地笑笑。
秦琴看着林风无奈的样子也笑不可遏。止住笑对林风说：“你肯帮我，我也得帮你。你们那个金杯过户给厂里得了，我也一直想买个金杯，比小车的用途多一些。车过户后就放在厂部办公室。明秀正好也考了驾照，你俩都可以开。至于三姐妹那儿，要用车说一声，厂里车尽管用，何必买个车闲着呢！你心里也会不过意。”
林风听到这里，确实是非常开心。心想，这些个女子，真比男人有胸襟！不禁脱口而出：“此计大妙！”
两人都大笑起来。
按照原定的方案，公司任命林风为策划部主任，兼任物流部经理。私企在任用干部时确实可以随心所欲。
林风最后向秦琴请两天假，他要去南京栖霞看望杜鹃干妈，就是云儿的母亲。二十年了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他还要去南京军区大院刘玖儿那里领回一条小狼狗，它与他们青春时期的伙伴阿灵是一个血缘。另外，就是带三姐妹去兜兜风。所以，回来以后再办理金杯车的过户手续。
“新车还在磨合期，也开不爽啊。你开那辆桑塔纳去吧，轻便些。时间也不要太赶，多一两天也没关系。噢，那辆桑塔纳以后就配给你个人使用。别嫌丑，那可是厂里的第一辆车，纯进口的，车龄老一些里程并不多，有象征意义。厂里几个干部都曾宁愿要它而不要新福特……”
林风心里涌起一阵感动，由衷地说一声：“秦总，谢谢你！”
“能不能别秦总，秦总的！”
“哦，在厂里我肯定这样喊呀，如果在厂外……”
“哼！”……
林风回到市区，把桑塔纳停靠在影院小广场。进了灯火商贸公司，三姐妹都在。林风把秦琴的建议一一向她们说了。三人沉默了许久，知道林风暂时是不肯回来了。而这辆车本来就是一个态度，那就给厂里吧。
确定之后，许静悠悠地说：“看来那个秦总要把你捆在厂里一辈子了！”
“哪能呢！我就是准备再帮她一阵子，我心里有数，该回来的时候我会毫不迟疑。”
“我可不信！”许静头摇成拨浪鼓。
“我信！”一边的云儿轻轻地说。
“我也信。”蓦然附和。
“你们就宠他吧！”许静哭笑不得……
林风又告诉她们准备去南京一趟。几个事项：看望杜鹃妈妈，去领回小狼狗，陪三姐妹兜兜风。
然后是兜风的内容：游览金陵古城，观赏秦淮风光，登栖霞山看红叶，品尝栖霞老店特色小吃，拜谒栖霞古寺寻访隆相大法师的影踪……
大家喜出望外，她们这些年何曾好好的散过心。
明晨出发，今夜必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特别是林风和云儿，那是一处梦绕情牵的地方，一幅幅生动的画卷穿过二十年的岁月又浮现在眼前。
龙潭旅社的杜鹃妈妈和她的太祖短棍……
穿了便装依然英气勃勃的女军官刘玖儿和她的吉普车……
栖霞古镇小饭铺的老掌柜和他货真价实的传统小吃……
栖霞古寺里强掩情绪的隆相法师和他讳莫如深的谒语……
栖霞山三茅峰顶的八角亭和漫山遍野的红叶……
他俩注定了彻夜无眠。
（第20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