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我想我也会喜欢那些文字的。
我,永远无法忘怀在这个小镇上遇到的那位盲人女孩,和朗读室里的那位老人。
我18岁那年,高中辍学。父亲拗不过我这犟驴一般的脾气,无奈把我送到了镇上亲戚开的一家餐馆里打工,做些零散,诸如递茶、端菜、抹桌子的活儿。一个男儿做这样的活儿,心里确实挺憋屈的,但我也明白,装的一脑袋书,都是一些大道理,没啥手艺活儿,自己也只能认命。
平日里,我做事很勤快,偶尔也会耍耍小聪明帮亲戚出一些招揽食客的小点子,可纵然如此,亲戚还是时不时的会骂我。
“总是苦着个脸,不见笑一下,要不是看在你爸的份儿上,早把你这苦菩萨给送走了。”
反正我高兴不起来,苦就苦吧,哪怕多挨几顿臭骂,我也不会再苦到哪儿去。从小就习惯了,像我妈一样,女人都是刀子嘴,骂完了啥事也不会发生,明个还是会叫我做该做的事。
太阳从小镇的一头升起,又从小镇的另一头落下,日复一日,平静而安详。就这样,我的日子在忙于被骂中,像流水一般咕咕流淌着,没有一丝儿的惊喜,也没有像儿时端坐在河边听潺潺流水时那般的惬意。曾经以为离开了校园,就像鸟儿逃出了鸟笼一样,会有一片自由自在的天空等着我去飞翔。而现如今,得到了广阔的天空,可我却看不到天的边际,自由被我流放,似乎变成了迷茫。
由于是在餐馆里工作,所以,或多或少我总能听到一些食客茶余饭后的闲谈。最近,饭桌上谈论最多的就是不久前搬到小镇上来的一位老人。
本来就只是一个小镇,大大小小交错着的商店街上,有人来,也有人走,合情合理,平平常常的事,不像农村祖祖辈辈固定的就住着那些户人家,所以,对于一位陌生的老人,小镇上的人竟然能够给予如此多的关注的目光,自然令我也异常的好奇起来。
饭馆里一般过了吃饭的时间后就开始清闲起来。平日里几个厨子聚在一起胡吹海侃的,我却总是插不上话题,饭馆里就我一个伙计,找不到能聊得来的伴,一般就只剩下看电视打发时间了,或者一个人去小镇上溜达。
这天,一如平常。我探听到老人是在小镇的西边租下了一个门面,因为这个地方离去往城里的公路很近,而且镇上的人要去城里也必会经过这条街道,所以这里大多是一些零售商店、摩托车修理铺、洗车铺等。老人租下的这个门面,以前就是一个修理摩托车的铺子。我去到那里的时候,门面早已经开始在装修了。门外站着一位老人,时不时挥手指示着什么。老人的穿着很得体,像年轻的绅士一般,显得很是精神,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虽然岁月毫不留情的在老人的脸上刻下了一道一道的皱纹,但却感受不出老人的一丝老态。装修的嘈杂声以及过往车辆的鸣笛声都无法淹没老人指示工人的喊话声。
我驻足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老人可能是注意到了我。走了过来,一改刚才的语气,温和的问道:
“小伙子,是在找工作吗?”
小镇附近有许多像我这般年纪的小混混,多半是同我一样辍学,也有不好好读书的。老人肯定见到过,因为一有新人来到小镇,这些小混混总会去探探路。可能是我这稚嫩且文质彬彬的模样,并未令老人厌恶吧。
“不是,我……我有工作。”我低沉着声音应道。
“是在餐馆工作的吧?”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松了松眉头,呵呵笑了几下,说道:
“你那油渍渍的衣服上不写着吗。”
“我……我……镇上的人都在议论你,我也好奇才来这里看看的。我不是小……”
望着老人,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神。
老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一位被逗乐了的年轻人一样。
话还没说完,我转身一口气跑开了。我也许明白了一点,镇上的人为什么会议论这位不像老人的老人了。
晚上是餐馆最忙活的时候,今天还是得如往常一样累得腰酸腿痛了。
父亲隔三岔五的会打电话到亲戚这。而每次打电话过来总不忘唠叨让我学学厨艺,说有这么好的机会,至少有一门手艺以后就不会挨饿。我也明白这个理,虽然这回犟不过父亲,但却始终对厨艺提不起兴趣。父亲每次都是恨铁不成钢的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而我,每次都只是沉默。外面的世界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迷迷糊糊的过着日子。这,也许就是我辍学的代价吧。
两个多星期后,在脑海中渐渐淡忘的那位老人,又开始提上了饭桌的议题。而这次,还是那位老人,议论的重点却变成了一个古怪的老头子。人们开始用不是很和善的语调议论起那位老人来,说莫名其妙的开一家什么,叫啥,哦,盲人阅览室,这分明是诅咒镇上的人要变盲人嘛!还招什么朗读者,工资高的离谱,往后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怎么招工啊?……噼里啪啦的,饭桌上飞出的都是一些抱怨老头子的声音来。
这天,还是一如平常。我再次去了那个地方。门面已经焕然一新了,还装上了一个很大的玻璃门,门的上面托出的一个招牌架子上挂了一个木制的牌匾,刻着五个字“盲人朗读室”。门外还放着一个支架,支架上撑着一张招聘的海报:
“招聘一位朗读者,要求:年龄20——25岁,普通话标准,声音清澈恬静,待遇***。”
门外排着一条蛇形的队伍。大概有十多个,都是同我年龄相仿的人。
下午我没有回餐馆,虽然知道会招致亲戚的痛骂,可我再一次任性了一回。也许,这就是年轻吧,不想后果的叛逆。我站在门外,向自己看齐,独自一人排了一个“整齐的队伍”。忽然的一个念头,我想去尝试一下。我猫窥了一眼屋子里面,观摩着老人的神情,老人似乎只是一问一听就过了一个人,从老人的眼神中似乎可以窥视出老人已经心知肚明了。
眼见着只剩一条蛇的尾巴了。终于轮到了第二队的第一个我,也是最后一个。心里不觉有些许忐忑。
“老爷爷,您好!”
“哦,哈哈,记得,你上次来过这里的吧?”
“嗯——”
“这次是来找工作的吗?”
“嗯——”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李志,志,志向的志。我……能多说几句吗?我在学校的时候参加过朗诵比赛,不过……没有拿到名次。但是,我喜欢做这。”
……
这应该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面试,没有幻想中的那般跌宕起伏。老人当时就告诉我可以来工作了,后来才得知,是我文质彬彬的模样以及坦诚留给了老人一个好的印象。多年以后才发现,这次不经意的机会,竟然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转折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上帝的安排吧。
意外的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令我兴奋了许久,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迷茫了。一个星期后,我鼓起勇气,辞去了餐馆里的工作。虽然被亲戚数落了数日,也被一直以来恨铁不成钢的父亲骂得一无是处,说我不学无术,即使我努力着说那才是我喜欢做的事,但是“大孩子”的话在大人耳朵里永远都只是狡辩,父亲一直是认为诸如厨师,修车工,钳工,木匠,司机之类的才算是手艺活,是的,在父亲眼里我选择的是一份虚的没有前途的工作。
这里是一间40多平米用隔音材料包裹的屋子,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大的圆桌,14张软座靠椅像卫士一样围着圆桌摆放着,每张椅子的斜后方都有一条双脚并宽的稍稍突起的石头路,方便盲人找到对应的座位。屋子的四周环绕着一组立体音响。靠屋子里面,桌子的前方放着一张木制的靠椅,这就是我朗读时的座椅。靠近进门的墙壁一侧摆放着两个书架,一个是放盲文的书架,一个是放普通书的书架,盲文的书架靠近门旁,也有一条稍稍突起的小石路指引着过去。一切都显得简朴却很温馨。
这就是我见到过的第一家盲人朗读室。在这里工作的只有我和那位老人,还有一位兼职做点心的阿姨。
这间盲人朗读室每周二到周日8:00——20:00开放,周一休假。票价是10元钱,并且提供一杯牛奶和一些糕点,当天不限时间和进出次数。平时可以自己带书来这里阅读或是自习。每天下午2:30会安排一场朗读,大概2个小时,朗读的内容都是老人选的短小优美的散文、诗歌,又或是心灵鸡汤似的短小故事,之后的时间就是留作讨论或是赏析。这里也并非只允许盲人才能进入,但是正常的人进去后若听朗读的话就必须得自觉的闭上眼睛。这一切都是老人定的规矩。每天我都是现场朗读,老人不允许录音,老人说若如此就会丧失朗读室存在的意义。所以,这份工作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轻松。
刚开始,来到这里的全部是附近的学生,放学或是周末他们都会把这里当做自习室。大概是三个月后,我认识了一位女孩。为什么会对她印象如此深刻呢?因为她是来这里的第一位真正的盲人。那天老人很是欣慰,我也很欣喜。她说她叫直子,我知道这不会是她的真名,年龄和我差不多大,是她母亲带她来到这里的,直子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很是欣慰这个小镇上有一个照顾盲人的处所”。她的穿着很朴素,如丁香花一般清纯的女孩,但是又有着如丁香花一般忧郁的神情映衬在脸上。
之后的每个周末直子总会一个人过来,我不知道直子的父母是否能够放心得下,直子不爱说话,神情总是一如往常的忧郁,每次直子都是自己一个人探着突起的小石路找到固定的那个座位,若是有先坐在这里的人,也都会主动的礼让给直子,此时的直子依然默不作声,总是微微的一笑表示谢意,而此刻,是我唯一能看到直子不会忧郁的瞬间。
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老人提起了直子的事。
“小志啊,你喜欢那个叫直子的女孩吗?”
“恩,喜欢。”
“是像男孩喜欢女孩那样吗?”
“不是……不是的,是……是像我喜欢爷爷一样的。”
我的脸似乎有些红晕了。
“哈哈哈……”
老人又像年轻人一样的爽朗的笑了起来。
“直子的妈妈昨天打来电话了,拜托我们好好照顾直子,言语中似乎有些内疚感,直到现在直子也还是我们这里唯一的盲人,你能照顾好直子吗?”
“恩,能。而且,我还想让她高兴起来。”
这一刻我记忆很深。当时真的是没加思索的应下的那句话,似乎是在见到直子的第一天,我的心里就暗暗下定决心要让这位忧郁的丁香花绽放似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吧。这之后,肩上似乎背起了一个无形的责任,或许,是一种使命。
太阳从小镇的一头升起,又从小镇的另一头落下,日复一日,依旧平静而安详。这是我第一次送直子回家。起初直子一直坚持不要别人送,在老人的说服下,直子终于应允了。我还窃窃自喜,两只犟驴在一起应该有话题聊了。
"你能当我是朋友吗?"
我问直子。可半响,直子依旧默不作声。
“你每天朗读的那些文字,你自己喜欢吗?”
忽然,直子问我。
“喜……其实我书读得不多,那些文章都是老人挑选的,我喜欢朗读那些文字。”
我有些惊愕,以前也从来没有去思索过这个问题。
“那你喜欢那些文字吗?”
“嗯,很喜欢。我喜欢看书,眼睛看不见之后我还以为再也感受不到那些文字的美了。你知道吗?那些文字,无论你是去看,还是去听,只要用心,都能和那些文字产生同样的共鸣,美的感受真的是要用心去体会的。”
“嗯,我想我以后也会喜欢那些文字的。”
“为什么?”
“因为你告诉了我方法,用心去读。”
“呵,呵呵……”
直子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直子笑出声来。这一阵轻轻的哼笑声,似乎让我看到直子以前可能是位很开心的女孩子。
“为什么笑啊?”
“因为你好可爱!”
“哈,哈哈……可爱?”
我摸着后脑勺,不禁也开怀大笑起来。
直子应该是我的第一位异性朋友吧,和直子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后来慢慢的也知道了一些关于直子的故事。直子一直没有想明白,大人之间的矛盾为什么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最多最多是流流眼泪哭一哭,然后就互不说话,可大人们就喜欢吵闹,没完没了的吵,没完没了的闹,就算明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但还是乐此不疲。直子的眼睛,就是一年前父母在一次吵架中,母亲气愤时扔出的一个酒精瓶子砸在墙壁上,酒精和玻璃碎片飞溅进了直子的眼睛而致瞎的。 直子一个人蹲在墙角旁揉着眼睛啼哭,父母是吵累了之后才注意到在一旁的直子,可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之后,直子的父母没有再吵过架,哪怕在直子面前说话也是轻言轻语。
在我知道了那些事之后。
“你恨你的父母吗?”
“已经不恨了。父母懂得了如何生活,现在对我很好,也没再吵,我很满足了。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我也懂得了如何面对新的生活。”
“我,我……我想挣很多的钱,想治好你的眼睛。”
直子又默不作声了,脸上的忧郁似乎又重叠了一层。直子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再提起这事。
朗读室开办快一年了,直子依旧是这里唯一的一位盲人。来这里的人还是只有学生和几位老人,没有一位中年人。我知道,镇上的大人们都在忙着做生意,哪有闲工夫来这里呢。
这个朗读室近一年来也没有盈利。每个月的收入老人从来没有入过账。我一直没明白老人开办这间盲人朗读室的目的。以前也问过老人,他只说我以后自己会明白的。不管怎样,我明白一点:来这里听朗读的人,肯定是同直子一样喜欢文字且用心感受文字的人。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直子没有来。我以为是直子病了,让老人打电话询问一下,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第二个周末,直子还是没有来。我有些许担心了,急切的去直子家附近打探,才得知直子搬家了。心怦的一声,像跳出了躯体一样,我,还能和直子相见吗?
两个月后的一天,老人递给我一封信和一本书。书名是《挪威森林》,作者是日本作家村上村树。看完那本小说我才明白,直子这个名字的由来以及真正的直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拆开了信封:
“很抱歉不辞而别。其实很羡慕你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但我还不能,由于父亲换了工作,我只好跟着父母一起搬了家。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搬到了新家,这里很好,也很安静,而且旁边还有一个盲人学校,现在母亲放心让我一个人去学校里上学了,之前母亲一直怕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而像小说里的直子一样。很感谢你和老爷爷,还有那个盲人朗读室,是你们让我感知到我的世界不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存在,虽然你们进入不了我的世界,但是我能感知到你们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谢谢你们!
小志,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谢谢你半年多的照顾。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没有五颜六色的世界了,倘若再折腾让我又重见光明,那样反而会令我迷失自己。其实,人要改变这个世界很简单,而且每个人都能轻易的做到,只要闭上双眼,感知到的,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我失去双眼,就一刹那,一切都变了。改变了就改变了,另一个世界也挺美的,唯一缺少的只是颜色,但是只要用心,我相信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
以后很少有机会再去朗读室了,我会让我的老师代笔给你继续写信的,我还是叫直子,但是请你放心,我会比小说里的直子坚强的,希望我们永永远远是好朋友!”
友——直子
比小说里的直子坚强,恩,我相信你,直子。查看信封,直子没有留下地址。之后,朗读室里再也没有来一位盲人。我也没有和直子再见过面。
大概一个月后,老人告诉我说要关闭这间不挣钱的盲人朗读室了。我这才知道,原来直子是老人的外孙女。老人说的没错,我总算是自己明白了老人开办这间盲人朗读室的目的了。只是,心里觉得……
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段平淡的故事,有主角,也有配角,那些人,那些事,在青春的岁月长河里静静流淌着,令人回味。
……
之后,我选择去了一座大城市里打工。多年之后的我,像小镇上的那些商人一样,一直在忙忙碌碌中追赶着时间,为了未来的妻子,未来的孩子,以及未来能盛装幸福的房子,忙碌着,越发的觉得,自己似乎才是一个 “盲”人。忙忙忙,盲盲盲,我,已经心盲了。
也许,在等到我也快老的时候,我也会开一间这样的,盲人朗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