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会,其实就是十里八乡的各秧歌会之间的相互走动,让乡民得以见识不同秧歌会的风采。
不同秧歌会的风格不一样,有的衣服新鲜,化妆讲究,人物多样,有的衣服比较陈旧,化妆呢,也不抹粉,就是一张素脸上打个腮红,描个眉,人物也是简简单单;我们那里的高跷约有一米左右,有的就矮得多,俗称“寸子”,有的连高跷都没有,我们就不客气地称之为“地蹦子”;有的呢虽然秧歌扭得一般,但是戏唱得好,有的干脆就不会唱戏,扭一会儿秧歌就等着派饭了……
不管怎么样,有会来就是好的。如果远远的看着一个秧歌队伍来了,却没有停留,那是最让人失望的。当然,出会之前,应该先派一个人下贴,所以村里管会的人肯定知道当天有没有会来。不过也有意外,如果去下贴的人发现原定的目标已经接待了两家秧歌、没有能力接待他们了,那他们的秧歌队伍就陷入了无处可去的尴尬境地,只能路过哪个村,问一下,如果没有会来,就落在这个村了。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只能靠猜。如果上午九十点钟,看到一支队伍在村口停下来,开始穿戴衣帽,绑高跷,就知道是来我们村的了。等到他们准备停当,锣敲起来了,鼓擂起来了,镩响起来了,喇叭吹起来了,队伍也排好了,扭着往村里来了,我们村秧歌会留守的负责人就赶紧带着一群人迎接上去,与对方握手,拜年,递烟,寒暄,同时让我们村里出两个人——一般是比较愚笨有力的人——把对方大鼓接过来扛到肩上,这就算接会成功了。
这支秧歌队伍在我们村里人的引导下进村,第一站自然是村头的土地庙。秧歌队伍在土地庙前的空场上绕圈扭,一般是扭三圈,会首在圆心处高举扇子,冲着土地庙的方向呈作揖状摆三摆,鼓、镩和喇叭声便都停了,他便开始唱。唱词我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开首大概是:“初来宝地我心欢喜……”然后是向土地神祷告一年里风调雨顺之类的吧,唱完一段后,鼓镩喇叭再次响起来,继续扭,然后会首再唱……如是者三。等到第三段唱完,锣声响起来了,会首开始扭着向圈外走去,整个队伍都跟着,开始踩街了。踩街就是来出会的秧歌要沿着我们这里办会村子的主街走一遍,我们那里的秧歌会是三个自然村合办的,他们也要全走完,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下不来的。小的时候我是一路都跟着的,后来大了,觉得踩街没什么意思,除了在每个村子的土地庙前扭一会儿,唱三段,其余时间就是走,喇叭也不吹,鼓和镩也是零零散散、有气无力的,便等他们踩街完事了跑圆场的时候再去。
跑圆场一般在戏台底下空地上,形式和拜庙时差不多,只不过围的圆圈更大些,时间更长些,扭得更欢畅些,会首唱得也更卖力气些,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也就散场、准备唱戏了。每当这个空档,我就会跑回家去,从闲房子的大缸里拿个冻豆包就往回跑。其实锅里自然有热的,但是我更喜欢冻豆包,这时气温已经上升,豆包的外皮已经有点化了,但是里面的馅还冻得实实的——因为没有热,所以外皮不是粘的,有些酥散,豆馅呢,一啃一个牙印,凉凉的,甜丝丝的特别有意思。
其实我根本不用那么急地赶过去,因为每当戏开场前,总要“敲通”(应该是“敲一通”的简语),也就是那些伴奏的人把锣鼓镲敲得山响,“够不够,三百六”,来聚拢人气。“敲通”的声音传得很远,人们听到响动,就知道戏要开始了,男女老少便从四面八方往戏台下面聚——大人们对于扭秧歌或许没兴趣,但是唱戏是一定不会错过的。
对于这种戏,我们那里叫“落子”,或者“大口落子”,和评剧差不多,唱词浅白,腔调憨直,很有群众基础。每个会都有自己拿手剧目,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孙杖子的秧歌不用说,一说就是《黄草坡》;上户子沟的秧歌不用看,一看就是《大登殿》”,可是我们村常演的落子绝不止《黄草坡》,上户子沟也绝不只演《大登殿》,只是说比较擅长和常演而已。现在想来,我们村常演的有《茶瓶记》、《王二姐思夫》等,上户子沟有《铡美案》、《窦娥冤》等。戏台就搭在高处,后面和左右两边用蓝白的布围上,伴奏的就在左右两边,一把或两把胡琴,一面小鼓,一个铜锣,一个小镲,一个木鱼,讲究点的,再加上一个喇叭,就是全套乐器。此外,后台还有一个提词的,碰上蹩脚的演员,需要一句一提词,提词的声音大得台底下的人都听清了,他还茫茫然不知所以,惹得一片嗤笑声。此外,还有一两个维护秩序的人员,以防止小孩子和闲汉们往台上爬或者去后台窥视。
每次演落子,台底下都挤满了乌压压的人。我们那里,也有不攒会的村子,特别是两个回民村,是不扭秧歌的,但是都挡不住他们对于看秧歌和落子的热情,跑三五里地聚到台底下。关于看落子的情景,我曾在小说《落英》里有这样的一段描写:
“这张丽是个出名的大美女,正月里攒会,不管是扭秧歌还是唱落子,她都是台柱子。特别是唱青衣,扮相那叫一个漂亮,真真正正的楚楚动人,唱的也好,再长的唱段也不用人提词儿,地上流水天上云般一气呵成,直喝得台上台下肝肠寸断,泪水涟涟。只要有她出场的戏,从来不会冷场,看的人乌泱乌泱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边看一边抹泪;年轻小伙更多,不看戏,只看人。他和英子那时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其实台底下不光有看戏的,还有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小孩子,有卖冰糖葫芦和长杆爆米花的小商小贩,非常热闹。
下午的落子戏一般从两三钟演到四五点钟,太阳西沉快落山了告一段落,秧歌队伍的人由村里的人组织派到各家吃饭,吃完饭了,继续演。晚上唱落子时戏台的照明,最早是用悬在四角的“油耗子”,也就是倒挂起来的火把,一边发出明亮的光,一边冒出浓烟,袅袅地升到黝黑的夜空里去,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煤油味——我现在回想起来不明白何以至此,分明那时各家各户都早已经通电了啊。当然,后来确实就用电灯照明了,好几盏几百度的电灯泡把台上台下照得通明雪亮,也不冒烟了,可是反倒让人觉得缺了什么似的。唱到晚上九十点钟,出会的人们就结束演出,连夜赶回去了,以准备第二天到另一个地方出会。
最热闹的,当然是两家秧歌出会碰到一起的时候。对于类似的场景,在《平凡世界》的第一卷第五十四章里路遥有过精彩的描写:
“两队秧歌在彩门下相遇,热闹纷乱的气氛霎时达到了高潮……两个伞头你来我往,十个秧歌对完……两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编队,两个伞头并排在前面引路,庞大的秧歌队就一路翩翩舞蹈着乡村中走来。看热闹的人群随着秧歌队在公路两边移动……”
确实如此。当两支秧歌队碰到一起的时候,每个人的鼓着比拼的劲儿,拿出最好的状态,卖弄精神,扭得欢,擂鼓的敲镲的吹喇叭的也卖力气,特别是两个会首,叫着劲比谁唱的好听,唱词得体,唱落子的时候——一般一家下午演,一家晚上演,不演的就在下面当观众——也是比谁唱得情真意切,演得感人至深……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凡来出会的,晚上就不唱落子了,只是扭一会地蹦子就回去了;再后来,来出会的干脆只扭秧歌不唱落子了;虽然我没有问过也知道,现在农村已经好几年没人攒会出会了,因为我们村西头的土地庙门前已经长满了高高的树,无法拜庙了——总不能出会连庙都不拜了吧。
别走,我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