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晌午饭,长林扛着锄头出了门。下午三点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脸发烫,上地尚早了些。可他在家颇烦,心头蹭蹭上蹿的火苗几乎把房子点着了,非得立马到村西头的包谷地里抡上几锄头,把心里疯长的荒草除掉不可。
儿女们开了家庭会议,准备把他接到城里去。老伴两年前因病离世,他们就一直在谋划着他的赡养问题,要他轮流去五个子女家里生活。
长林早年是抽黄指挥部里的笔杆子,曾在万人大会上讲过话,在当地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回村时正值三个大队合并重组,他将“窑园村”改名为“团结村”。又鼓励组织大家捐资建成了团结小学。在学校落成仪式上,长林充满深情地说:“我们三个大队,从此就是一家人。大家都把咱的娃娃们送到学校来上学,让他们学知识学文化,学好了走出去,走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走到祖国的大好河山去看一看,有机会过一过大城市精彩的生活。”那情景,长林现在回想起来还激动不已。如今,小麦割了一茬又一茬,年轻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倒是应了他的话了,他却高兴不起来了。现在的村子,留守的多是些落寞的老人和少人疼的孩子了。
长林在团结村待了一辈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能辨认得出他宽大枯瘦的手掌,四处里弥漫着他的气息飘荡着他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哪块耕地、哪条道路上没印上他的足迹?前些年做村干部,哪个的门没串过?哪家的饭没吃过?各家各户曾经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村里再难缠的人、再难断的事,他一到场,火气就先下去了大半。长林打小没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民们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在他心里,儿子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一年冬天特别长,好多人家里煤烧光了生不了炉子,大人小孩冷得缩在炕上下不了地。开大货车的大女婿夜间给他拉来了一车煤,他挂念着乡亲们,一大早用村部的喇叭通知大伙到他家里去挑煤。长林看不得人受苦,明里暗里接济生活困难的人家。他在院里剪苹果树,到村头叫一帮鼻涕虫来家里吃糖,顺便把柴火收拾了抱回各家屋里。从内蒙来的流浪汉路过,他收留那人在家里连住两个礼拜,跟自己和老伴同一桌吃饭。长林是个开明快乐的人,每逢孩子们回来,家里就唱歌跳舞说快板,左邻右舍闻声赶来,一场乡村联欢晚会便开始了。就连老光棍天顺,过年时也乐意跑到他家里,帮忙烧烧火,混一口热饭吃。长林在村里待久了,比村里最老的建筑还要久。入村的那道拱门是村子的标志,还是他任村长时修建的。那些旧时的窑洞,低矮逼仄,破旧不堪,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被逐渐翻新了。后建的新窑洞一期比一期宽敞,窑面子挂得妥妥的,内饰也越来越讲究。长林沿着村道走,感觉自己的身体化作了无形,仿佛一缕游走的空气,又像一粒飘浮的尘埃,他升上蓝天,双目炯炯,俯瞰着村落,变成太阳光照耀在黄土地上。他眼见得自己长成了黄土地上的庄稼,根系在地下飞快地蔓延开来,钻出地表,躯干向上茁壮着,摇曳间枝繁叶茂,挺立成村头的那颗老槐树。突然一阵强风刮过,老槐树的叶子黄了,枝条垂了,地上的庄稼变得蔫不拉几。他一个激灵,后背凉飕飕的,心口却潮湿着,不断地冒出汗来。
长林走过一道斜坡来到地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西边是后巷耙娃家的几亩果园,挂在枝头的苹果正处在果实膨大期,在阳光下闪烁着片片亮光。脚边一大片绿油油的包谷是自家的,今年雨水充足,秋后肯定收成不错。他埋头松土,顺手除去零星的杂草,思绪却奔流不息。前巷翠花去年死了男人,前段日子托侄女捎话让他去一下,他岂能不清楚她的心思。翠花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如今六十多岁的人了,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两人私底下见过几次面,彼此很对眼,又谈得来,便商量着各自先向儿女们摊牌。回想多年来跟老伴情深意笃,长林一时犯了难,怕村里人鄙薄他晚节不保,更怕儿女们埋怨他对母亲的凉薄。果不其然,这里电话一打过去,那边顿时炸开了锅。今天早上二女儿打来电话,说叫他收拾收拾,明个他们兄妹一起开车回来,接他去县城里,美其名曰是为了方便照顾他的起居。长林知道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断了他的念想。一再嘘声长叹:老喽,由不得自己了!
长林仰头看天,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痛。天是真的蓝啊,没有杂质的蓝。他却愁肠百结,不由悲从中来,吼起秦腔来: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想那时, 三月西湖春似绣
与许郎 ,花前月下结鸾寿
实指望 ,夫妻恩爱同偕老
…….
长林最拿手的就这段,一高兴就唱,今儿声音却有些沙哑,透着沧桑,唱腔充满了忧伤感,在夏日的午后,回荡在田间地头……平地里一声惊雷响,一只大鸟从果园里振翅飞走了。
这时,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是黄二。黄二的一双儿女都在北京工作,前几年,儿媳生了丫头,老婆秀宁去侍候月子。一年后,女儿又生了小子,孙女外孙轮番带,索性呆北京不回来了。三年了,只剩下黄二一个人守着屋,冰锅冷灶的。最近听说儿媳又要生二胎了,看来黄二的“单身”生活还得继续。黄二慢腾腾踅过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长林是个热肠子,“有啥事呢,黄二?”
“明儿娃们和他妈回来。”
“回来看你哩,好事么。你咋不高兴呢,不想秀宁咧。”
“长林叔,三年了,基本都没见上几面,感觉生分得很。”
“你个黄二,胡说啥哩。自己的老婆和娃,说恁见外的话,不行的话这次跟上一起去北京,房子再挤也不多你一个,你又不是外人么。要不就让秀宁回来,娃还小,搁哪儿带不一样。”
“……”黄二沉默了半晌,开了口,“长林叔,我看了,当妈的丫是个宝,到哪儿都稀罕。爹呢,就是个多余的,碍眼。我在娃们眼里早成外人咧,秀宁电话里也说不上几句话……我今年眼看七十岁的人了,这日子算是过到头咧。”黄二眼泪吧嗒的,说话竟带上哭腔了。
长林半晌无语,村上这样的留守老人不止黄二,还有好几家。城市化,城市化,让老两口先分了家。长林不明白,城里房子咋恁小,容不下一对父母,娃们咋都稀罕娘多嫌爹呢。又联想到自己身上,儿女们现在倒是热切着上赶着叫他去,热乎劲新鲜感一过去,不知落个啥结果呢。
长林不甘心,叱咤风云了大半辈子,临老了倒要看人脸色受人埋汰不成?万一再活个十几二十年呢,还不得憋屈死?再说自己成天面对黄土背朝天惯了,城里的单元楼上上下下的,哪有咱农家小院豁亮舒适。当下耳不聋眼不花的,腿脚利索,下地劳动还不成问题。我的生活我做主!长林打定主意,一会就去找翠花,不管儿女同意不同意,俩人先商量着把结婚证办了,给儿女们来个先斩后奏,由不得他们不让步。
他给二女儿打电话:“……明儿先不要回来咧。我得出趟门。有啥事过几天再说。”说罢,不等那边回答,先挂了电话,和黄二一前一后出了苞谷地。
长林回到家,远远看见窑帮下那片挂在铁丝上的黄瓜藤开满了黄花,寻思着过几天孩子们回家就可以吃上嫩生生的黄瓜了。新长的韭菜香破口,到时再给各家美美地割上一大把。他将锄头放在屋门后,嘴里哼上了小曲。再出门时,头洗了,脸刮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刚穿过胡同,远远地就看到翠花家门口停了一辆小车。长林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来亲戚了?
随后却看到翠花提着个包袱,跟在一个小伙子身后从门里走出来,上了车。翠花的儿子从山西回来了!长林的步子慢下来,心里明白了几分。翠花这是要跟着儿子去太原哩,他俩的事八成是黄了。
他试着拨翠花的电话,手抖个不停,连拨了几次才接通,话还没说出口呢,那头便传来“嘟嘟——嘟嘟——”的声音。长林一下木了,一时缓不过神来,感觉腿软软地使不上劲了。他顺势靠在身边的一棵梧桐树上,好半晌一动不动。一只小狗跑过来,瞅了瞅,摇着尾巴在他的裤脚边嗅来嗅去。
太阳西沉,落霞满天,明儿又是一个好天。甭管这人心如何起伏,老天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头顶,塌不下来!长林心想,只要自己这颗心不变,翠花终有回头的一天。
再次在电话里听到翠花的声音,长林待在县城里女儿家已经大半年了。她一直在太原照看孙子,想给长林说一声,却被儿子拿走了手机,又记不住长林的号码。她的落寞寡欢,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实在拗不过,只好送娘回了家。长林一接到电话,不顾身边女儿女婿的劝阻,心急火燎地坐最后一趟班车赶回了团结村。
几天后,儿女们接到老爸的电话:“我在黄土地上折腾了大半辈子,和你们年轻人住不习惯,打算跟你翠花姨一起生活。你们要是有心,在县城里买个小居室,接我和你翠花姨过去,冬天住城里方便,农忙了回村干活。我俩有手有脚,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买房不必贪闲,只要冬天有暖气,五十平米的安置房住着就舒坦。长林自己有些积蓄,孩子们每人添个万把块,应该不是多难的事。
半年后,一家人在酒店定了一桌饭,长林和翠花终于牵了手。长林的子女们能歌善舞,小女儿一曲《父亲》,听得他泪光闪闪。长林回首自己一生,很是感慨,思绪万千。这时,翠花在身旁戳了戳他的手肘,指着手机屏幕给他看,原来是远在太原的儿子在微信上发来了祝福。紧接着又发来了一个链接,点开一看,咦?!长林写的快板《八十抒怀》怎么出现在了网上。大儿子抢过手机,说:“好久没说快板了,今儿高兴,让我做一回老爸的眼睛,替老爸向兄弟姐妹们念一念!”他从包里拿出快板,很快上了手,有板有眼朗声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快板说了百十场。今儿个,全家齐聚光明店,家里喜添新成员;说一说,团结村里老父亲,青春依然体康健。桃花十里春风暖,一生画卷展眼前:
三岁辞母音容远,八岁丧父肝肠断。
党恩浩荡神州暖,身是孤儿不孤单。
十三加入少先队,十五转入青年团。
十八转正为党员,魂魄与党紧相连。
党培育我六十年,党的恩惠报不完。
听党的话跟党走,指向哪里都向前。
脱产转农心坦荡,支部书记三十年。
团结大队走在先,从不贪昧一分钱。
平生辛劳只等闲,战天斗地六十年。
生产粮食数百万,贡献虽小心里甜。
年至八旬志愈坚,生产劳动不偷闲。
自种耕地三十亩,大干一年又一年。
党的教导记心间,鞠躬尽瘁理当然。
公正做人心自安,心正志坚路不偏。
国家富强万民欢,蓝图美景更壮观。
老当益壮向蓝天,“勤”是幸福老祖先。”合上快板,大儿子笑嘻嘻看着长林说,“哎呀老爸,你这豪气冲天的,是要把儿女们比下去呀——”
长林站起来,端上酒杯说:“你爹我生于抗战,与祖国风风雨雨七十年,受党的恩惠不少,长年扎根农村,目睹了国家从一穷二白发展到今天的富足昌盛。前半生养育你们五个子女,从土里刨生活,艰辛不必再提。托现时代的福,你们的日子总算顺风顺水,娃娃们做生意的读研的,眼看着一天天有了出息。你妈和我也知足咧……”他顿了顿,接着说:“团结村生养了我,黄土地就是我的根,心里这条线扯着,离开了搁哪儿都不踏实。我的原则是:前半生不给党添麻烦,晚年尽量少给子女添麻烦。我曾和你母亲一起走过大半个世纪,感情深厚;但人生须得朝前看,今后我和你翠花姨也会相濡以沫,过好我们的晚年生活。咱全家今天能坐在这里,说开了心事,大家彼此心里也就敞亮了。父亲我感谢儿女们的理解和尊重,也祝愿你们家庭和美,一生幸福。”
儿女们举起酒杯,一起祝福父亲和翠花姨。二儿子由衷地说:“咱也要向老爸学习,自力更生,与时俱进,不给国家添麻烦,少给子女添麻烦。”“哈哈哈,哈哈哈……”,包间里充满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