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考场，满心欢喜，她知道这次十拿九稳了，虽然疲倦，但她没有一丝睡意，就想早点拿到成绩单，她好回老家去看望病重的父亲。
考试前一天，她跑了很远的路去打电话回家问父亲的病情，虽然没跟父亲说上话，但是母亲很高兴地告诉她，父亲这几天精神好多了，本来还愁眉不展的她一听，动力十足，发誓这次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来。
成绩单终于拿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数年如一日刻苦学习的她竟然拿到了全县第一的高分，成为县里第一个文科女状元。
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而她在大家的环绕祝贺之下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尽管内心不免有些兴奋，但她还是尽量不将得意表现出来，她一向都是个内向的孩子，心里想什么，就静静地放在心里。
终于回到老家，看到在熟悉的村头小桥旁边树了一根白幡。这是当地的习俗，意思是村里有人去世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她兴冲冲地一路小跑回家。
一向热闹的村子很安静，空气蔓延着一股忧伤的湿气，但这还是压不住她的兴奋劲。
转个弯就能看到她家的房子了，这时路边走过一位看着她长大的大爷，她高兴的跟大爷打招呼，大爷脸色有些不对，他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他却使劲跺跺脚，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她觉得很奇怪，大爷平时是个非常直爽的人，快人快语总是把别人逗得很开心或者很生气，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她告别了大爷，眼前就是自己的家，她愣住了，门前地上满是鞭炮的残渣，门两旁是白色的挽联，父亲的名字赫然在目。
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的话反复在她脑海里回响，不是说父亲精神好多了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想着想着，眼前一黑，手还没来得及扶住什么，她就晕了过去......
满桌子她喜欢吃的菜，父亲就坐在旁边，拉着她的手，不善言辞的他什么都没说，就是一个劲的笑，母亲在另外一边，笑着说我闺女有出息了，亲戚们齐聚一堂，毫不吝惜地表达着祝贺，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自然。
让她不想从梦里醒来。
但她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熟悉的天花板，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守在一旁的妹妹一看姐姐醒来了，立刻冲出房间大喊姐姐醒来了，不一会，一家人就都进来了，她努力的想从人群里找到父亲的脸。
母亲走近她，拍拍她的脸，说：你爸走了，以后你要坚强一点。
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大笑，一个在大哭，喜与悲交织在一起，而她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母亲又说：饿了吧，起来吃饭吧，顺便送你爸最后一程。
她感觉像被电击了一下，像她在学校的时候，听到了起床的闹钟。
她迅速穿衣洗漱，飞快的吃下两碗饭。
......
没过多久，中国X大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这可是中国最有名的学校之一，连录取通知书都做得金光闪闪的。
她面无表情的接过通知书，盯着上面的字，一句话也没说。
母亲在一旁，笑着说我女儿有出息了，上这么好的学校，念出来以后，用人单位抢着要啊。
其实她此刻很想把这通知书撕掉，可她总觉得好像被什么人给拉着手阻止着。
进了大学，周围都是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精英学子，她要从中出头，自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她明白自己并不聪明，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努力。她不敢谈恋爱，不敢出去玩，甚至都不参加课外活动，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课堂和图书馆里。
在她毕业前一年，她听到一个消息，从她这一届开始，毕业不包分配工作了，她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是金子就要发光，她这么优秀的成绩，不愁招不到工作。
很快她也毕业了，踌躇满志的她跟母亲商量，想去新兴城市深圳求发展。
母亲摸着她的头说：我闺女长大了，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去吧。找不到也没事，回来，妈给你找个好婆家。
她去了好几个单位应聘，凭着她的高学历和扎实的知识功底，她顺利的通过了笔试，但面试却总是不过关。
她彷徨了，站在镜子前她打量着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好，为什么每次看到她面试官都眉头一皱。
她看到了自己的几颗不规整的门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卑。
她突然想到母亲的话：找不到也没事，回来，妈给你找个好婆家。
人生第一次，她觉得该用婚姻来碰碰运气。
两家人相亲的时候，男方家的婆婆，一个彻头彻尾的村妇，一直在打量她，从指甲到毛发。
那眼神就像她遇到过的那些面试官，让她不寒而栗。
她跟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不安，母亲宽慰她说：每个婆婆看自己未来儿媳都这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她好，她自然也会善待你。
她信了，于是她的角色从天之骄子变成了贤妻良母，有那么一段岁月，她感到很幸福，丈夫怜惜，公公宽容，那段日子，她替丈夫生下三个孩子，生活的所有，就是相夫教子。
唯一的不快，是来自婆婆自始至终的嫌弃。
她的高学历变成了她的枷锁，婆婆总是用这个理由做文章，跟街坊邻居嚼舌根，说些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回来做家务带孩子，这些话像一根根毒刺，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
她试图表达善意，换来的都是恶意。
她也想过爆发，但想想母亲的话，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
直到有一天，丈夫半夜将她从被窝里掀出来，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指责她在外勾搭男人，孩子不是他的。
她感到天都垮了，却无言以对。她了解她丈夫，他是个老实人，认死理，一旦相信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所以她很绝望。
于是她只能和丈夫协议离婚，大女儿给丈夫，剩下两个孩子自己回老家带。
不久后，她听说，前公公和前婆婆也离婚了，前婆婆跟人跑了，前夫离家出走去打工了，女儿也带走了。
她忍不住要回去看看，毕竟前公公待她不薄。
前公公给她泡了一杯茶，跟她聊了许久。
她知道了在外散布谣言说她给丈夫戴绿帽的事情其实是那个跟人跑掉的女人干的，走前还将家中积蓄卷了个精光。
前夫觉得愧疚，却没有勇气认错，只能背井离乡离开伤心地。
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大笑，一个在大哭，喜与悲交织在一起，而她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她跟母亲聊起这件事，为了孩子们一个人操劳多年的母亲头一次露出了疲态，她说：闺女啊，这都是命。你和我，都是命啊。
她再一次振作起来，为了两个孩子，她不得不振作。思前想后，她将孩子丢在家里，独自一人跑去县城里打工，她隐瞒了自己的高学历，干简单的工作，挣微薄的薪水，在这里没几个人认识她，她也正好换一个轻松。
一个独身女人，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总免不了要说三道四。加之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的精神上有些异常，好的时候一切正常，不好的时候很容易走极端，一言不合就会跟人吵起来，所以大多数人都离她远远的。
唯独有一个小她几岁的年轻小伙，时不时跟她聊几句，有时候还买水果来送给她，总是照顾她。
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夜里，二人抱在了一起。
事后，她一本正经的跟小伙子说，她有三个孩子，一个不在身边。
他说没事。
她又说她有时候会发神经，动不动就开口骂人。
他也说没事。
她还打算说些什么，他堵住了她的嘴。
......
她再婚了，这次她不敢请亲戚，也没什么朋友，在场的娘家人就只有她妈和她妹妹。
母亲很高兴，多喝了几杯，满面红光，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啊，这小伙子不错，以后好好过日子。
她低下头，心中没有悲喜。
丈夫对她很好，对她两个孩子也很好。只是丈夫会经常缠着他要她再生两个，她有些茫然，两个孩子的养育已经很辛苦，再生两个，如何养得活。
可是她知道，这两个孩子毕竟不是他亲生的，让他每天辛苦挣钱帮别人养孩子，即使不说，人也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她心一横，没过几年，又给这男人添了一男一女。
家里的负担更重了，孩子都丢给两边的老人，夫妻两个没日没夜的挣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倒在田里，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她急急忙忙地赶回家，见了最后一面。
临走前，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啊，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她强颜欢笑，说没事没事，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
可她心里已经泪流成河。
......
又过了几年，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来县城打听她的消息。
“你说隔壁那条街上那个疯女人啊？唉，人是挺好的，就是时好时坏，动不动就跟人吵架。”
“有什么办法呢，没父没母的，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换成谁也好不了。”
“瞧，那个晒衣服的就是她了。”
女孩子顺着街坊指的方向，怯怯地走到她身旁，一语不发的看着她。
她感觉有人，回头一看，咧开嘴笑了：闺女啊，你来看妈妈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