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盲人,什么都不知道,但我预见到道路不止一条。每一件事物同时又是无数事物。”
——博尔赫斯《永久的玫瑰》
《深沉的玫瑰》,博尔赫斯诗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王永年翻译。
博尔赫斯来自阿根廷,来自南美洲那片孕育过玛雅文明的土地,文风魔幻奇诡。在如水晶骷髅和运河斜阳般的凛幻凄艳之外,他另有一番平和宁静、温暖光融,恰如他笔下的素馨花。他钟爱阅读,曾说“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晚年,当他真正有权打理一个图书馆,却双目失明。即便失明,他也没有停止思考和创作。本书中他说,“给我安慰的是弥尔顿,是勇敢,我仍想着玫瑰和语言。”(《失明的人》)弥尔顿是他钟爱的作家,勇气是他歌颂和践行的美德,玫瑰和语言是他对世界的回馈,也是世界对他的慰藉和救赎。
译者王永年,是中国原文翻译《十日谈》第一人。他翻译的《博尔赫斯全集》为国内最权威,语言深邃神秘,很好地转化和再现了博尔赫斯的文风。
玫瑰,同义于苹果,宇宙……或者自我。一个需要被认识的事物,要被定义、描述和观察。是什么定义了这个事物?是什么定义了自我?
“颅骨、隐秘的心、看不见的血的道路、梦的隧道、普洛透斯、脏腑、后颈、骨架。”(《我》)颅骨和心,脏腑和骨架,这是构成了“我”的物质材料,而梦的隧道、血的道路,虽不可见,却也象征了身体的经验,血流过身体,梦流过心灵。这些意象都是向心和自洽的,环绕着“自我”这个符号,补充、完善其形象,像橡树的叶与枝共同织就一棵树的形貌,闭合其轮廓。这就是定义了自我的、闭合向内的符号。
普洛透斯,神话中的海神,外形千变万化。但不论怎样变幻,他都是普洛透斯。时间流变,构成了自我的向心、闭合的符号也会改变,就像海滩沙流,就像普洛透斯不断变形。但不论如何改变,普洛透斯都是普洛透斯。这就是整体的身份认同,“我是普洛透斯”。
除却微观符号和整体认同,构成了我们的还有一些向外弥散的、缥缈却不被时间束缚和裹挟的东西。“难以置信,我也是一把剑的回忆,是弥漫成金黄的孤寂的夕阳、阴影和空虚的缅想。”(《我》)内心深处的宝剑,与之相关的传说想象、英雄歌谣,因眼见过夕阳而构建的夕阳意象,孤寂与空虚,阴影和缅想,同样是自我的一部分。
正如诗集的名字“深沉的玫瑰”,一朵玫瑰是球形花蕾,是芳香,是洁白的颜色,也是人们的梦想和回忆,玫瑰山谷的所有花月春风……它接近无限,隐秘而没有穷期。玫瑰是深沉的,“自我”就像玫瑰一样深沉。
玫瑰是对“自我”的隐喻,野牛也是。《野牛》首句,“庞然大物,咄咄逼人”,“暗红的毛色像刚熄灭不久的火烬”,对牛的具体描述,意味“自我”本身也是个性化的,占据三维,独特而具体,可被细微特征定义。看到野牛会想起“西部的印第安族和阿尔塔米拉的被遗忘的人”,则意味个体和时间的关系。自我不仅是当下的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单者,而是一连串已成为历史、已被遗忘的人与事的回声,在“第四维”时间上也具有了形状。而后“我想野牛没有人类的时间概念,记忆是它虚幻的镜子。”又否认了时间的形状。这并非简单的否认,而是突破和提升,是不再局限于时间,消融于更广大的范围,从个体、时代、民族的自我,走向到更广大、与宇宙相连的自我,“不受时间限制,不可计数,等于零,它是最后一头也是第一头野牛。”所有人都起源于大爆炸那不可闻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又终将消散为星间游尘。宇宙是我们永恒的归宿和慰藉,因而,当我们迷惘不安时,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在《我们的全部往日》中诗人自问,“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属于谁?他们中的哪一个?”是尝试写诗的少年?看着地图和虎豹形象的孩子?见证过亲人故去的幼子?记忆累积,堆叠成自我,新记忆加入,旧记忆消融,冲洗和改变着自我,“我是那些今非昔比的人,我是黄昏时分那些迷惘的人。”挑选经验的刻刀,接受记忆的雕琢,成为让自己满意的美玉。
《为纪念安赫利卡而作》,安赫利卡是博尔赫斯的侄孙女。“命运会把多少可能的生命付诸记忆或者遗忘!”因为死亡和遗忘,生命和自我不再如本来面目般真实而板上钉钉,失去肯定性和绝对性,变成如同量子幽灵一样被虚幻的可能性维系的事物。“我辞世时,消亡的只是过去,这朵花在无知流水中飘零,随之破灭的是未来,星辰摧毁的不可限量的未来。”自我如历史般波澜壮阔,如宇宙般灿烂恢弘,它消失了,不可限量的未来也轰然消散。不要抛弃自己,不要憎恨生命。你的存在,本身就像宇宙一样丰盛。
玫瑰和野牛是对自我的隐喻,关于自我的追问则引出了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这世界异常神秘,博尔赫斯曾这样说过。镜子和迷宫,既是他对自己人生的理解,也是他对世界这个大谜题的解析。迷宫蔓延伸展,镜子环环相映,终至无限。一切事物都是无限多事物的回声、先兆和重影,这就是所谓的“博尔赫斯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