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金榜题名,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官运亨通。还有……。
“还有什么?编不出来了?”
“不想算了。”
“算命哪有算一半的?小丫头片子,果然是假把式。”
我好像明白阿翁为什么极力反对我窥探别人的命数了。
平地登雪上九霄,进通月影上仙桥
算到了头,不过都是个人的执念。
【忆】
那年我还是槐禹县里有名气的女算命先生。阿翁说我不该入这一门,他觉着我该作个吸食男人精气的妖精。人类命数里的东西,是窥探不得的。
那时我自然是不信的。我是一只青丘的狐狸。人的命数和定理不会在我的身上适用。
人类总是围着柴米油盐忙活,着实不如妖精来得快活。
凌绪就是这样的人,但他的欲望更大。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背着一筐书出现在我的案前。他额头汗水岑岑,却也不肯用手里那本满篇大道理的书扇扇凉风。
“姑娘可是江盈?”他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清瘦面颊上,好看的眉头紧皱着。
我不答,只做了个要钱的手势。不难看出,我不做亏本的买卖。行走江湖,问话还得靠银子。
凌绪冷冷地嘲讽了我一番:“这荒村有个什么买卖?倒不如随了我去往京城里的窑子,以你这姿色,岂不赚大发?”
我没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记录着从人类身上算出来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我的思绪又被打断。凌绪将银两扔在桌子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我拿起来,仔细辨别真伪。这年头,造假的银两真是不少。朝廷严查了几年也没个结果。
我按照阿翁教的法子,仔细掂量银两完毕。
“你找我看什么?”
凌绪低头不语。就在我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开了口:“我想算我的仕途。”
我打着哈欠,又做了一遍那个手势。很明显,算命得另外加钱。没曾想凌绪直接暴怒了起来,他掀了我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本就脆弱的木桌瞬间被摔成了两半。
真好,终于可以换桌子了。不过凌绪这人确实是有些毛病在身上的。
“好了,现在我不仅不给你算,你还得陪我的桌子。”
凌绪眉眼好似有星辰,皮肤又白皙,可身上的衣裳和箱笼却透露着他的寒酸气。总而言之,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身上该有的细皮嫩肉和穷困潦倒他都有。
我被凌绪恶狠狠的眼神吓到了,但也没带怕的。我冲上去就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扯坏了他的发带。
自古以来,真没见过哪家公子薅姑娘头发的。但凌绪不一样,他薅起头发来,比谷中的那群妖精还可怕。
我疼得龇牙咧嘴,最后落得个一下午的买卖被耽误了。
我叫停,凌绪还是不肯撒手。
“你这丫头就是个实打实的骗子,忽悠了我的盘缠还耍赖。”
凌绪手里还拽着我被扯掉的头发丝,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
我感觉后背重重的一击,眼前黑漆漆一片袭来。意识消失前,我看见了凌绪手里的石头和他得逞的笑,眼睁睁地看着他取走我的钱袋子。
阿翁是个无欲无求的狐仙。他从来不会埋怨人类给他的贡品极少,不管是贡品的种类还有数量。
这些来祈愿的人类没有一个是诚心诚意的。桌子上的果子山上随处可见,阿翁在这山上什么样的果子没有见过,阿翁需要的是肉。
果子倒是香甜,有口肉就好了。
正对着阿翁贡台上的水果啃得起劲的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急忙钻进桌子底下。
凌绪衣服上全是污秽之物,简直可以用臭气熏天来形容。他背篓里的竹简书卷散落一地,只见凌绪被踹了几脚踹进了门,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液。
“小子,白日梦少做。这尉迟大人的儿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在尉迟府的那位。”
凌绪深黯的眼神里透露着的是愤怒和恶毒。
“人各有命。尉迟大人承诺会给你钱财,你还不罢休?好好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不划算?”
几定银子掉在了地上,白银的光泽与杂乱无章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几个子儿你先拿着,不够的话可以找我。尉迟大人事务繁忙,你别不识趣。下次再这样试试,到时候可就不是撵出去这么简单了。”
凌绪那怪人突然笑了起来,听着很是瘆人。
他们的声响渐渐弱了下去,然后寂静无声,昏昏欲睡的我在桌子底下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肚子饿得叫了起来。我刚爬出桌子,就看见凌绪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舔了舔自己爪子,放到他的鼻子上探了探他的鼻息。谷仙庙门口煞白的阳光打在他发青发肿的脸上,纤长的睫毛扇动着。
凌绪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盯了一会儿,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追到这里来了?我现在有好些银子,不用怕我不还钱。”
我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轻轻地触碰那青紫的脸,柔声问道:“臭书生,要不要我去帮你买药。”
凌绪的眼神游离在我身上,狐疑地看着我:“见钱眼开的东西,你不过就是看上我那银子了对吧?”
我听不明白凌绪在说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我只知道,生病是需要治的。
“要不是你倒在我阿翁的地盘上,谁会救你?”
“你阿翁是谁?”
我指了指立在庙中央的那尊雕像。
凌绪艰难地转头看了看,笑了出来了:“我晓得了。原来算命的都喜欢和神佛攀关系啊?”
“他就是我阿翁,你爱信不信。”
凌绪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尊雕像,端详了半天,尔后问了我一个我答不上的问题。
“可这尊雕像一看就是个姑娘啊。”
我不想与他争辩,世人根本就不懂。至于阿翁的雕像为什么会是个姑娘,我也没有问过。大抵是他爱人的模样吧。
阿翁说他曾经爱慕过一个人类小姑娘,只是那姑娘后来嫁人了。我觉得这是个极好又浪漫的结局,阿翁在那姑娘出嫁的那天成了神。
“我不去买药就是了。你把从我这里偷的钱一分不少的还给我。”
凌绪指着我,又吐了一口血,没脸没皮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这算命的丫头道貌岸然。等来日我高中,定然治得你没人可骗。”
我夹指一算,然后得意地扭头对他一笑。
“不用来日,我帮你算过了。像你这种缺心眼的,文曲星下凡也救不了你。得下下下下下辈子才能有官运。”
没曾想凌绪越咳越厉害,鲜红的血印在他掌心,他脸色也发白。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拿了他的银子出了门。后来想想就不应该心软,或许那时就该让凌绪在那里自生自灭。
我从八岁便住在这谷仙庙里。阿翁在这里捡到了我,还将我抚养长大。阿翁可真厉害,这整座谷,还有谷外的人都信奉他。
凌绪每次偷拿阿翁的贡品,我都会得意地告诉他,这是阿翁的。我希望他也能对阿翁心存感激,成为阿翁的信徒。
凌绪不带理我的,他一手拿着梨,一手拿着书。这些日子我好不无趣,将他的书翻来翻去的看,也没看出个颜如玉黄金屋来。
“靠这些书,你真的可以当大官,发大财么?”
凌绪依旧没有理我。
“要是我也能去赶考就好了,说不定我也能当个好官,造福一方呢。”
世人总是质疑阿翁的存在,但又希望阿翁有求必应。官就不是一样了,他是被所有人认可的存在,也能满足别人的存在。
“什么造福一方?都是狗屁话。哪个是奔着造福一方百姓去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凌绪真的是太会泼冷水了。我怒目圆睁,看着他不说话。
“别看我,我也是。我就想以后娶上哪个大家闺秀,然后从此身居高位。”他笑着笑着,讽刺似说道:“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像尉迟大人那样受人尊敬的人呢。”
我不明白这位尉迟大人到底是何种大人物。说来也不过是个小官而已,方圆百里的人为何如此敬畏他。
“你也见过他么?”
凌绪放下手中的竹简,用打量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是也?你见过他?”
我摇摇头,为凌绪绪点燃一支香烛。那明亮的火光摇曳着打在阿绪脸上,倒映在他淡雅如雾的星眸里。
“我阿翁说,尉迟大人是个很好的人。听说他对他的夫人辛樱很好。”
“这就叫好了?”
“这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我说完这句便意识到说错话了。若是尉迟大人真如阿翁所说,他就不会抛弃凌绪和他的母亲。
凌绪看着面前的神像,双手合拢,又虔诚地磕了个头。神像高冷神圣,不可亵渎,庄严华贵,令人肃然起敬。
“我别的不求,倒是只愿谷仙佑我早日金榜题名。他日金榜题名,身居高位之日,必得让尉迟煦家破人亡。”
我倒吸一口气,这绝对会是阿翁听到的最恶毒的愿望。以后千万别惹这家伙。
有什么东西窜入了这庙里,凌绪定睛一看,既然是一只赤色的狐狸。虽是一只狐狸,可它的眼睛却是像人一般转动着,精明得很。
它动了动笔尖嗅了嗅凌绪的衣摆,嫌恶地甩了甩它的脑袋。
我惊呼:“阿翁?你怎么回来了?”
凌绪看了看周围除了江盈这小丫头片子,没发现人影,倒是只有这只狐狸。这算命的丫头片子怪异得很,他正想对着江盈发作,却见那只狐狸蹦到了她怀里。
好亮眼的一只狐狸,毛色火红,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球。柔软蓬松的尾巴拖在地上,外形像是狼的形态,阳光下闪烁着华丽的光泽。
凌绪强压震惊且想笑的表情问我:“这是你阿翁啊?你阿翁不是谷仙嘛?”
我刚点了点头,凌绪便憋不住大笑了起来。
阿翁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向往常一样温顺的在我怀里睡去。
凌绪又止不住地嘲笑起来:“你这一脸的蠢样到底是怎么骗到人的?”
阿翁睡觉最不喜人打扰,也不喜欢看我与旁人争吵。
谷仙庙坐落于灵山,四面环水,是落衡山系龙脉之祖的宝眼所在,一块祈福的灵山宝地。在这块被谷仙庙独占山头的山里,每年都会有庙会。
凌绪想不明白这庙会上扮谷仙的担子怎会落在我这招摇撞骗的小姑娘身上,也想不明白这还能身兼多职。
村里的阿婆将我如漆般的长发松松的被绾成一个髻,两鬓的发丝柔柔的下垂,头插一根镂空金簪。青丝简易轻拢亦不失整齐,髻边银色梅花花开正艳,清风浮起,似若身型亦动。
我门外的一道盯了我许久的目光刺眼得很,但那感觉在我看过去的瞬间便消失了。我顺着那道目光望去,只见凌绪径直地走了过来,手中拿着那副扮谷仙用的朱兰玉冠走了进来,帮我带上。
我从门外望去,此刻的谷仙庙比平日里热闹了不少,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在这杂乱无章,鱼龙混杂的人里面,众人敬拜着除谷仙以外的另一个人物。尉迟大人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叩拜,只温柔小心地牵扶着他那位从马车里缓缓下至的夫人。
辛樱夫人缓缓从车里探出头来,轻抿朱唇,微微一笑,将那涂满蔻丹的玉指放在了尉迟大人的手上。辛樱夫人与这杂乱无章的环境格格不入,好似一个不染一尘的仙子。
与我涂满蔻丹的指甲不同,辛樱夫人的指甲是为了好看,而我指甲上奇形怪状的图案是为了祈福。
庙会很快便到了辛樱夫人和尉迟大人的驱鬼仪式。据说辛樱夫人有一年头痛不已,心中烦闷。听闻谷仙入辛樱夫人梦里,才解了她的病痛,而后辛樱夫人年年庙会都来叩拜。
我在朱玉兰冠下偷偷欣赏着辛樱夫人的容貌。她纤巧削细,面凝鹅脂,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柔媚细腻。
“妾身辛樱,愿去岁千般皆如意,今年万事定称心。”
辛樱夫人刚说完,我便感觉那谷仙神像是动了动。我觉着是自己的错觉,又看见那尊像真真切切地开始往下倒。
我顾不得什么,便冲四下喊着疏散人群。他们充满着疑惑,看着我手舞足蹈还以为在跳大绳。
直到神像开始倒下,四周开始发出咯吱的声音。
一时间,四下慌乱,尖叫声,逃亡声和呼喊声。辛樱夫人也在那里吓得一动不动。
尉迟大人喊着辛樱夫人,但辛樱夫人就好像着了魔,依旧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谷仙神像倒下,辛樱夫人被压在了下面。尉迟大人冲过去,使劲抬着神像,呼喊着手下的人。我也顾不得什么庄重,使出吃奶的劲儿和众人去抬那神像。
神像下面并没有辛樱夫人的身影。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是神佛显灵,还是劫持都未可知。心想不好,摊上事儿了。
尉迟大人冲过来抓住我的领子,将我提了起来。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毒蛇一般,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我扯开他那勒得我喘不过气的手。
“尉迟大人,你做什么?”
尉迟大人的刀架在了我的脖颈,冰冷得刺骨。
“江盈,每年的庙会都是由你筹办。我依我家夫人,信你这招摇撞骗的三分。如今人在你这里凭空没了,你一定托不了干系。”
凌绪走了过来,将我拉倒他身后,替我挡在了前面。
“大人若是真想找辛樱夫人,倒不如去仔细搜一搜这庙。为难一个姑娘做什么?”
尉迟大人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当即令下:“又是你?原来如此,来人,将这两个人给我抓起来。”
周围的人都没有吭声,就讪讪地盯着尉迟大人。
凌绪讪笑一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说了一句不知是安慰我的还是挑衅尉迟大人的话。
“没事的,别怕,尉迟大人心善人人皆知。他不会冤枉我们。对吧,尉迟大人?”
完了完了,跳大绳要跳到牢子里了。阿翁快来救我啊!
凌绪挣扎着,被给了一拳。毕竟是个柔弱书生,还不懂得官府的厉害。
“江盈,你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神算子,你若是真的那么神,就该为自己和岑妙兰算一卦,”
我不明白尉迟大人说的什么意思,他怕不是脑袋糊涂了?
“你这叫滥用私权。”凌绪警告道。
尉迟大人转过头,抬了抬眉毛,用锐利的眼光发狠地盯着凌绪。我仔细辨认着,这对父子眉宇之间没有半点相似。若是凌绪再像尉迟大人,或许他就认下凌绪吧?
以前想到牢房我第一个会想到的词是阴冷,但在我进入牢房那一刻起,我便替换了那个词。
腥臭和吵闹是我对这个牢房最贴切的形容。
我忍受住了寒冷和身体的各种不适,却对着空气中时时刻刻弥漫的死气和呼喊声搞到压抑。我的心绞痛着,殊不知是为着犯人们的疼痛难忍的呼喊,还是为着这里的将死之人。
“喂,你是犯了何事?”隔壁那位浓眉大眼的男人斜躺在那破烂的草席上喊道。
“我为何要告诉你?”
凌绪却是来了兴趣:“这位姑娘可是这槐禹县有名的神算子。今儿个让你遇见了倒是你的福气。”
我给了凌绪一胳膊肘:“不是的,只是稍微有点名。另外,我算命可是要钱的。”
“在这牢里钱有个什么用?在这牢里,值钱的不就是消息嘛。”他坐了起来,理了理本就破烂的衣衫:“我这里,有个大秘密。保准你掐断手指头算不出来。”
“什么?”
万一和辛樱夫人有关,说不定还可以借此从这鬼地方出去。
这浓眉大眼的男人忍着脚上的伤痛,爬到了离我最近的地方,又向我招了招手。
我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
他隔着牢房凑到我耳边说道:“我给你说可以,但你得给我算一命。”
他用手把自己那条快要废掉的腿慢慢地盘起来弯曲着。我总觉得他在用力点,应该就可以断掉了吧。
他摸着他那快废掉的腿说道:“你给我算一算我能否活着出去。”
我琢磨了一会儿,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是犯了何事进来的?”
他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眼里好像有东西流下来,然后又大笑起来。
“我啊,他们说我杀了我的妻子和兄长。”
我连忙推后了几步。这人看着面善却不想是个杀人魔。
“不过你不用怕,我也不是那杀人成瘾的恶人。难道你就真不想听听这里的秘密?”
凌绪把我拉了过去,呵斥道:“你是有什么毛病?信这疯子的话做什么?”
“你就是凌绪吧?据说是尉迟家的儿子。”
凌绪转过头,忌惮地盯着他。
“在下郑灵均。我只想让她给我算命,别无他意。”郑灵均说道。
我扒开凌绪,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那不善的面相,掐指一算。
“你出不去的。你已时日无多,最后的归宿应该就会在这牢里。”
郑灵均又一声大笑了起来,然后又低下头思虑着什么。他的脸没在头发里,看不清他的情绪。
“你们这间牢房下面,有一个地道。”
在这牢房的角落里,层层枯草的下面,果然有端倪。凌绪拉开那木板,便看见了下面的地道。
我正想下去一探究竟,却听得周围有衙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凌绪急忙将厚重的木板盖了上去。
透过尉迟大人的眼,我看见的是无尽的疲惫。尉迟大人负手而立站在牢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凌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知道你,凌绪。”
凌绪走到他跟前,苦笑着说:“尉迟大人竟然知道我是谁?真是我的荣幸啊。我还以为你只认得我的母亲凌氏。”
“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认你这个儿子么?若是你能够找到辛樱,我就认下你这个儿子。”
我看见凌绪的衣角下紧握的拳头,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看见他额角的青筋。
尉迟大人依旧负手而立,他腰间的玉佩在那里闪着光,但看起来并不是很有色泽。他又打量了一番周边的环境,然后看着远处的一块快要脱落的墙皮发愣。
这时听见凌绪的声音低沉而又无力,隐忍又压抑,完全没了刚刚那番戏谑之态。
“我母亲凌氏,当年是为着你父亲一案才落得个流放的地步。凌家以那样的结局结尾。你当真没有任何要说的么?”
难怪凌绪对尉迟大人恨意这么大。这原配儿子来寻父亲,却被父亲叫去寻父亲的新欢。这事放谁身上不气?
尉迟大人将一枚玉佩扔了进来,落在了地上。玉佩的光泽与潦草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又缓缓说道:“我以此玉为证,若是你能找到她。我定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凌绪好似将尉迟大人的话当作了疯言疯语,没有理会那块玉佩。倒是我将它捡了起来,擦拭了一番。这块玉佩估摸着应该值不少钱吧。
“这本就是你欠下的,为何要我求着你给?我现在只恨不能把你碎尸万段。”
尉迟大人并没有理他,而是转而问我。
“江盈,你在这里住着,可还舒适?”
我正想说话,旁边的郑灵均却突然话唠了起来。
“当然不舒服。听闻尉迟大人对你那位辛樱夫人甚是怜爱。怎么这儿会子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尉迟大人看了郑灵均一眼,又接着对我说道:“只有强者才能守护自己应有的,只有你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才会被需要,被重视。懂了么?”
这句话看似对我说的,其实是对凌绪说的。村里的老先生教过,这好像叫隔山打牛还是杀鸡儆猴来着?
我急忙又问道:“那你不放我们出去,如何帮你寻得?”
“我与那妖怪斗了十几年,要想降伏它,还得从你这里入手。我倒是想看看,为辛樱治病的到底是妖还是神。凌绪,这是你的机会。”尉迟大人将眼神定在了我身上。
“阿翁不是妖怪,阿翁是神仙。”
阿翁对辛樱夫人那么好,帮她治病还说尉迟大人好话。这尉迟大人忘恩负义,不是个好人,完全跟外人的风评大相径庭嘛。
“凌绪,若是你想达到你想要的。求我,倒不如说服江盈。父债子偿,你可知?”
“呸,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当年不过是凌家的旁支,顾家的走狗罢了。你若还有点良心,就该去我母亲墓前悔过。不然,我定会让你复出代价。”
凌绪看起来的确很不好受,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很勉强,紧绷绷的,一看就知道是气得很厉害。
尉迟大人不知是怎的,背过了身去,又嘱咐了一句。
“那块青玉佩是你母亲凌嫆的,如今还与你,也算是物归原主。凌绪,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你好自为之。”
此刻,不知是听错了还是怎的,提起凌绪的母亲,尉迟大人的声音竟有些温和。
郑灵均还在那里吵闹着,问我和凌绪究竟出不出去。这三天凌绪一直没怎么说过话,也不吃不喝,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本就瘦弱的身子骨更瘦弱了。
好在尉迟大人差人来给凌绪医治了一番,总算好了些。为了让他好得很快,我将自己的那份里的肉也给了他,但最后都是白白浪费了。
这里的环境简直是脏乱差,我感觉这不是牢房,像是老鼠的家。郑灵均说这里的老鼠都是啃食尸体才长那么大的。
就在我抓住第十只老鼠的时候,听见了凌绪的声音。
“江盈,我们出去吧。你会陪我去找你阿翁对么?”
我和凌绪顺着那狭长的地道跑了出去。我开始想象尉迟大人知道我们出逃的消息气得直跺脚,就忍不住笑。
我们有想过这条地道的尽头是什么样子,但还是被眼前的瀑布和万丈悬崖吓到了。瀑布下面的悬崖更是让我和凌绪望而止步。
“要不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吧。这这么高,我…害怕。”
凌绪看着那瀑布下的深渊,撸了撸胳膊腿,然后对我说了一句。
“别怕,才这么高下去,不会受伤。”
我是狐狸,我真的怕水,我体验过那种水里的窒息感和无助感。现在的凌绪也许根本不会管我,他的心里或许只有辛樱夫人,他只想让尉迟大人承认他。
但我不能让他伤害阿翁,也更不能让他也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凌绪,你可还记得在谷仙庙,你吃的贡品是阿翁的。难道你想背叛阿翁么?作那忘恩负义之徒?”我轻声地质问他。
凌绪没有应我。
“你可有想过我和阿翁怎么办?”
凌绪坐了下来,歇息了一会儿,对我如发誓一般地说道:“江盈,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阿翁。”
这一刻,我依旧不信凌绪。
我八岁那年遇灾荒,被遗弃在仙庙门口。是阿翁见我可怜,抱我回来,将我养大。是阿翁将香火钱拿去换衣裳给我穿。我说我想像村里的孩子一样识字,阿翁又将仅剩不多的香火钱用来送我去学堂念书。
“你希望你信我。我只想要找到辛樱夫人,我并不想对你阿翁做任何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不信任一个人,我讨厌这种感觉。都说狐狸是最会骗人的,但其实说这句话的人才是最会善骗人的。
这半个月都没见到阿翁,不知道阿翁有没有找过我。回想起牢里那脏乱差的环境,我的泪水又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想去找阿翁。阿绪,我再也不想在那个鬼地方待了。我以后再也不跳大绳了,我想带着阿翁去青丘。”
凌绪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背,像哄小孩儿一样的哄我。哄了半天见没有效果,他帮我擦了擦脸上的污垢,便开始吓唬威胁我。
“再哭,再哭我就不还你银子了。”
真是个乘火打劫的恶人,我哭得更上劲儿了。
在凌绪怀里哭了好一会儿,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低哑却出奇的踏实。
“等这件事结束以后,你带着你阿翁去青丘了。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不能让尉迟大人先找到阿翁,我要保护他。我要让阿翁知道我长大了,我是他的靠山。
我只知道在凌绪搂住我跳下去的一瞬间,我的脑子立马就没了意识。我感觉自己的胸腔和脑袋里全是水,简直呼吸不过来。我梦到我在一片海里挣扎着,我想喊却喊不出来。
大概是要死了吧,我的脑海里想起了阿翁。他肯定得伤心死,会为我哭瞎了眼的。又想到了凌绪,希望那小子为我内疚死。
嘴唇上有温润的东西贴过来,软软的,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我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声,慢慢地我又活了过来。
是树荫下晃动的阳光把我弄醒的,我被凌绪放在一块木板上,而凌绪就在旁边打盹。我掀开我身上的衣服,这是凌绪的。
凌绪见我醒了,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你总算醒了,你可知道为了救你废了我好些银子?”
我后脑勺有个包,轻轻一摸,疼得厉害,应该是掉下瀑布时磕到了石头所致。
“谁要花你的银子了?是你自己说会保护好我的。我这后脑勺现在还疼呢。”
本就没有多少银子,要是被这小子诈去了我可怎么活。
“真是个丫头片子。”凌绪气得没话说。
想不到这小子身上还有几个子儿,平日里是藏在哪里了?难不成在裤裆里?
我和凌绪一道来这落衡山。
这座山有一个世人看不见的结界,就在落衡山的北面,一片开满玉兰花的林子里。
玉兰花开在早春,此时万物休眠,只有玉兰花静默开放。玉兰花虽美,但只有花,没有叶,孤孤单单的。它高高地绽放在枝头上,有些透白又有些淡粉嫩,就那样孤寂的开着。
待凌绪按我的要求闭上眼睛后,我摘下一朵玉兰花,对着里面默念了咒语。眼前的玉兰花树瞬间消失不见,木头搭建的小屋出现在我面前。
木屋外面还晒着阿翁舍不得用来泡茶喝的玉兰花。
木屋外面有一个纤弱的身影,正在从井里打水挫洗着盆里衣物。那女子用一根木簪将头发简单的盘起来,用袖口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其实仔细看那木簪,应该是刚粗略做好的,还没有用砂纸细细打磨。那宽大的衣裳更是不和身材。
那女子认真的搓洗着,直到凌绪的影子印在她面前,她才抬起头来。
“辛樱夫人。”
“你是?”辛樱茫然了一会儿,又笑逐颜开地说道:“你们是阿兰的客人吧,你们是来帮他的么?”
我愣了一会儿
“我阿翁人呢?”
辛樱听到连忙说道:“你就是盈盈吧,你阿兰在里面等你许久了。”
我想起了了,阿翁很少以人形示人,也从来不与我说他的原名。这个名字还是我在他旧时的书信中看到。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些许药材。他空洞的眼神望着我,然后笑着说道:“阿盈,你来了?”
阿翁没有了那条漂亮尾巴,也没有盘在我的腿上。他就像一张薄纸,贴在床上。
“阿樱,你过来扶我起来。”
我的泪水又止不住地嗒吧嗒吧往下掉。
“阿翁,他们说你抓了辛樱夫人,这是真的么?”
阿翁咳了起来,软软地靠在辛樱的身上。辛樱轻轻撩开阿翁脸上的那根发丝。
“盈盈,我不是你阿翁。我原本啊,也是个与你一般的小姑娘。”
阿翁在七岁那年被买入辛府为婢,那时的她也爱美,也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第一次见到辛樱的时候,就被辛樱的美貌惊艳了一番。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岑妙兰。”
这是她俩第一次说话。从那以后,岑妙兰除了练武就是跟在她家大小姐辛樱的屁股后面。
随着年岁的增长,岑妙兰在府中高手的培养下,在她十八那年正式成为了辛樱的带刀护卫。
“阿兰,你过来帮我戴一下这朱钗。这支珠钗刺得我难受得紧。”
正在帘后偷瞧辛樱的岑妙兰连忙正经说道:“姑娘,阿兰是习武之人哪里会弄这珠钗。”
岑妙兰在珠帘外看着辛樱弄着那根珠钗,又弄乱了头发。她无奈叹了口气,轻轻走过去,将珠钗取下来,整理了一下辛樱的头发。
辛樱抬头看见了岑妙兰的那双丹凤眼。岑妙兰方方正正的脸,实在没有什么特点,却唯独那双眼睛,让辛樱看得出神。她没有半点习武之人的死气,却多了几分柔情,到底是个姑娘。
一番武弄后,那根簪子终于乖乖巧巧地盘在了她头上。岑妙兰温柔地看着镜子中的辛樱,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看着窗外的光打在辛樱白皙的脖颈上。
“阿兰本就是个女儿家,天天黑衣束发的,日后如何嫁得出去?”
听到这话,岑妙兰义立马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属下不比男子差,属下的职责就是护姑娘周全。”
正处妙龄的岑妙兰哪里不喜这姑娘家的玩意,她终究是个女儿家。
“在辛樱心里,阿兰是最好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不了。但阿兰终归是女子,爱美是你的天性。”
辛樱天天嚷着给岑妙兰装扮,还常命令她穿着姑娘家的衣服同自己出游。曾以为就会这样过下去,等到辛樱嫁人。
尉迟家登门提亲那天,岑妙兰就躲在屋后,偷偷打量着尉迟丰。虽然尉迟丰找辛家的姑娘是作续玄,但他的口碑不错,人也丰神俊朗。
岑妙兰替辛樱开心着,小跑回去告诉她,却被辛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辛樱将茶杯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到岑妙兰的身上。
“阿兰,你可懂得我的心意?”
岑妙兰跪在地上,面不改色道:“尉迟大人是个很好的人。”
岑妙兰看到辛樱走过来,蹲在岑妙兰面前,拉着她手。
“阿兰,你带我走吧。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我们私奔吧。”
岑妙兰急忙捂住辛樱的嘴,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见,又低声对辛樱吼了起来。
“你疯了?我是女子,如何娶得了你?”
辛樱全身微微颤动了起来,原本就哭肿得像个核桃的眼湿漉漉地望着岑妙兰。
岑妙兰答应辛樱会回来带她走,但她没有告诉辛樱,她去做什么。
岑妙兰想起了孩童时期将自己从火海里救活,送去辛府的一只狐狸。既然它能将自己从火海里救出来,治好自己一身的烧伤,那它一定能将自己变成男子。
岑妙兰找到那只狐狸,却被告知当年为救自己,改了天命,于是糟了天谴,现如今才仅有了一点化为人形的功力。
但最终还是决定帮她。
人算不如天算。岑妙兰还记得自己踉踉跄跄从阵法中爬起来时的欢喜,她看着自己的男儿身,转了一圈。
她终于可以去见她的阿樱了。
我急切地问道:“然后呢?为什么阿翁最后还是没有见到辛樱夫人?”
阿翁坐了起来,用手摸着我的头。
“现在你什么也不记得了。可你原本才是那只狐狸,这山里的谷仙。”
难怪阿翁从来不去看辛樱夫人,难怪阿翁从不下山,他是谷仙。成为谷仙之日起,他便不能离开落衡山。
原来,就是在那一天,阿翁,哦不,阿兰和我互换了身体。可我听着这荒唐的事情,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当日你是故意和我换了命数,还是无意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我已经时日无多。”
我总觉得阿翁一定是和以前一样同我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做过这种事。
“阿翁,你一定是在哄我对不对?我是狐狸,我不是人类,我是妖怪。”
我施法与他看,却怎么也不行。就连平日里那些最简单的法术,也不见效。
“别试了,你现在是人类。不然,你以为为何打开这结界的是咒语而不是法术。”
屋外突然一声巨响,地下裂开了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缝。四周寂静了一下,然后小动物们开始到处游走。好端端的落衡山,为何会解体?
在慌乱中,我抓住凌绪,稳住身体,转头又看见阿翁在给辛樱强行输入灵气。他用法术将辛樱禁言,然后口吐鲜血,染得满枕头都是。
我抓住他冰凉的手臂,试图带阿翁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他却一把甩开我,将我推了蛮远。
我一个踉跄,被凌绪扶住,差点摔地上。
“成了妖怪,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可以用来救阿樱。”阿翁转头又对凌绪说道:“或许你和她现在的缘分,就是你曾经求来的呢,无昀。”
凌绪向前一步。他的字只有母亲和已故的凌家人知道。
“你是凌家的人?”
阿翁看了看他,又感慨的说道:“凌府抄家的时候,嫆姐姐刚生下倩文。转眼间,你也长这么大了。那个孩子,是叫倩文吧?”
“她是叫倩文”凌绪漆黑的眼瞳戾气未消。
阿翁将自己所有的灵力注入了辛樱的体内,虽说阿翁现在是个男人,但却一点也不乏当女子时的柔情。他用古老的咒术将辛樱身上的病气晦气吸到了自己身上。这不亚于是逆天改命了。
阿翁气数将尽之前,嘱咐我一定要带辛樱逃走。他用了十年的时间陪我在这落衡山。我依旧不能将他与那个岑妙兰联系起来。而那只阿翁口中的狐狸于我而言,始终是一个陌生的狐狸,一只不及阿翁好看的狐狸。
“看着每日前来叩拜人,我总是怀着愧疚接受他们的跪拜,听着他们那些或大或小的愿望。以前看他们总觉得他们是一群陌生人,现在我觉得他们叩拜的不是谷仙,而是我。”
当阿翁学会接受他们的叩拜时,他就已经成了谷仙。
若阿翁和我们下山,这落衡山就会坍塌和迸发天火。方圆千里的人类都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若阿翁埋葬在这落衡山,我便一生守着这座山。我以为我会痛哭,可我没有。我只记得即将坍塌之际,阿翁始终坐在那里。看着我拉着辛樱离去,他微笑着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