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铁生二十一岁那年,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
的确损,但史铁生发现没有办法怨恨谁,谁都没犯什么错误,上帝也没有错误,所以他一开始只能惊慌、哭泣,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会猛得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
先是双腿瘫痪,不走了,后是尿毒症,隔三差五得躺着坐透析。史铁生也曾思考过“我为什么是史铁生?”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是别人,不是肢体健全、身体健康的人?“我”为什么困缚在“史铁生”这么一个衰竭沉重的躯壳里?
所以他在写作之夜,在属于他自己的王国里,把“我”和“史铁生”分离了。他说:“写作救了史铁生和我。”不是“写作救了我”,亦不是“写作救了史铁生”,而是“写作救了史铁生和我”。
“我”本来是想百米跑上个九秒七,跳高跳他个两米五,甚至去攀登珠穆朗玛,可这么一个“铁生”以残疾的现实拖累了“我”。而这样一个砸玻璃、摔东西的史铁生,又还需要“我”来说服,白天黑夜的说,费了不少话才让“史铁生”答应活下来。
最后肉身的“史铁生”相信了: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残疾的现实是地狱,敞亮的思想即人间。
每个人在遭遇苦厄,且同时遥遥看到别人的幸福时,都会经常想到或在某一刹那想着,“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纵然,幸福美满的人也有会烦恼,但处境总比我强多了。所以“我”为什么不是他?
苏叶,一个自称是苏叶的家伙,也经常这么想。为什么苏叶是三人中最惨的那位?为什么苏叶不是另外两位?为什么三人一道接受着万有引力的指示,由桥上往河里的坠落时,偏就苏叶触了礁?
颅内出血和表皮外伤,没有人不清楚这两者孰轻孰重,为什么偏就苏叶的脑袋触了礁?当然,我不是说希望另外两位跟苏叶一样的结局,而是在为苏叶遭遇到的不公抱不平,苏叶原本也可以是只受点皮外伤的吧?
三人坐在同一辆自行车上,距离不可谓不近,苏叶坐在中间,可偏就没让苏叶挨上皮外伤这种好事。
苏叶出院那天,手里拿着的出院记录,我现在还记得,但只记得几个字,几个蓝色笔记的字,潦草但又能清晰可辨——没有后遗症。
是的,我真替苏叶高兴,遭了这么大的脑伤,到现在竟然活得活蹦乱跳——不说活蹦乱跳,至少还是活生生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并且没有什么癫痫、精神失常之类的后遗症。
但苏叶的性格确是变了,变得自卑,变得内向,变得口舌笨拙。我已经忘了苏叶没受伤以前是怎样的了,但我敢肯定,苏叶之前不是这么内向的。不然何以一到周末就跟三两朋友到处乱游、到处瞎逛?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内心悸动,脑海里浮现着某女生的模样时,又总是在痛恨,为什么“我”是苏叶,为什么“我”不是别人?
今上午读了史铁生的一篇文章,叫《“忘了”与“别忘了”》,我忽的想起了苏叶经历过类似的事。就在高三那年,最后一个运动会上,苏叶本来满怀豪情的参加两人三足,与即将分离的同学留下一段动态的怀念。但苏叶的班主任找到苏叶,拍了拍苏叶的肩头:“你还是不要参加了,别忘了你曾经受过伤,要注意着呐。”
以前我倒是有点怨这位班主任,人家苏叶好不容易外向一次,主动参加集体活动,这热情却被班主任浇了个灭。如今工作几年,我逐渐理解那位班主任了。
《病隙碎笔》里的“我”这么评价史铁生——“不过这么一个铁生,最根本的性质我看是两条,一为自卑(怕),二为欲念横生(要)。”
我也觉得苏叶的本质也不过是这两条,又是自卑,又充满着欲念。自卑,自卑的原因有很多,至今也还在自卑着,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跟苏叶区分、脱离开,我甚至与苏叶一直沉在河流底层。
欲念横生,这倒是有趣了,苏叶不敢做的事,倒是我一遍又一遍的幻想,比如大胆的告白?
午睡醒来,愁却未醒。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溯在逝去的画面中,设想了一遍又一遍的场景,在虚幻美好与不切实际中来回穿越。其间诚有温柔的心绪徜徉,最后却总归是冷涩的泪液汨汨地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