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与泫澈

深秋的少室山,风吹过紫竹林,传来木叶冷清的气息,在廊下回旋,冷寂的方刹地在丛蒿的林中,红漆剥落的寺门上,俨然写着“少林寺”三字。

宴宴足尖轻点,如鹊过杨枝般飞掠威仪的持国天王

殿,一纵身,后花园的千茬残荷便落在了她的身后。她在一扇木门前站住脚步,手拼白发,粉衫乘风翻飞,如软雾扫过烟霞,飘渺似画。

“小和尚,小和尚,你在么?”凤眉轻挑,抬手扣了扣木门,门内木鱼伴随吟诵声戛然而止,只留下淡淡回音。

“秀姑娘,有什么事么?”片刻而过,屋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玄澈放下手中的木鱼,“今日主持不在寺中,无法为秀姑娘讲经,还请见谅,阿弥陀佛。”

“小和尚,我这番来,是想向玄正主持请教‘皈依三宝’的故事。”宴宴眯了眯眼,淡淡回应,“既然主持不在,那便劳烦你讲解下了。”

“那贫僧在里面讲,秀姑娘在外面听,可好?”玄澈捻了一下香,双手合掌,问道。

“好。”宴宴眉宇间徒增了一丝清愁。

“从前,寺内有一个老和尚,他经常被贼人光顾,于是他想了一个法子劝服贼人。第二天,贼人又来了。”玄澈顿了顿,继续道。“老和尚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对贼人说:‘请你把手伸出来,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看可好?’”贼人答应了。

宴宴在门外听着,没有言语。

“于是,贼人将手伸了出去,老和尚一把抓住他的手,捆上绳子绑在柱子上,用棍子打,一边打,一边念: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南无阿弥陀佛!贼人吃痛,为使老和尚放了他,只好跟着一起念,念完,他便有了大仁之心。这便是‘皈依三宝’的由来。”玄澈讲完故事,轻轻在胸前合掌,“秀姑娘,贫僧讲完了。”

门外仍是寂静,只依稀看见纸窗外那一抹淡色的逝烟,瞬乎来去——十七年,这个粉衫女子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洁净而明媚的。她每年都会来寺里,听他讲关于佛祖的任何事迹,他自幼出家为僧,凡尘的事大多记不上几句来。她却不在意,坦率的和她讲起外面的三千大千世界,没有闺中女儿的扭捏,反倒有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侠客味道,天空宽广,走出紫竹林,步下少室峰,越过中原道向东方走,过了玉皇山,便是扬州,是她的故乡,二十四桥梦远,扬州,是他从未到过的江南之地,也不知佛祖几霄在那里留下足迹,瘦西湖畔忆盈楼,是个模糊的名字。而她,也许正需要一个像他这样听得懂,却又不会提出任何刁钻问题的话伴,所以才津津乐道。


寒来暑往

“秀姑娘?”揉破的褪了漆的木桌上,灯台中青色的烛焰搓的一跳,滴下一滴烛油,正好落在他的指节上。玄澈从回忆中惊醒,思绪转而面向现实,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向门外。

“小和尚。”宴宴的声音有些冷瑟,“佛家所讲的‘皈依三宝’其实有‘四’。你可知否?”

“贫僧不知,敢问秀姑娘,这第‘四’是皈依何物?”玄澈心中一惊,赶忙问。

他因眼眸清澈,灵台清明,故取玄字辈“澈”为法号。二十多年伴青灯黄卷,阅喻佛理不下千卷。竟不知佛家用来“普万民,渡众生”的三宝,原有“四”?若真是如此,他也怕是担不起这个法名了。

“小和尚,你把手伸出来。”宴宴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我在你手上写下这一皈依。”

“这···秀姑娘?”玄澈青涩的脸庞微微一怔,“佛门清规,弟子怎可接近女色?可这····”

“好。”玄澈沉默了一下,将门移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宴宴拉住他的手,眼中闪烁不定。

“小和尚,你跟我念:皈依佛”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僧”

“皈依···皈依···”宴宴却紧紧抓住玄澈的手,冰冷的指尖划过他骨节修长而青白的手指,留下淡淡余温。她猛地抬眼,定定的凝视着模糊纸窗内那模糊不清的侧脸,青

而俊秀,带着不桀俗世的洁净,轻飘飘的纯白木棉袈裟,拈花而笑,俊如传说中的帝君。

“皈依,秀姑娘。”

三千个大千世界,不过是一扇木门的距离。当年老僧渡贼人,如今她不求他再有大仁之心,但求他心中有佛,菩提花开情满寺,青灯沿墙上,花下是谁对影成双对?佛说情之无形无常,以玄澈之目参透,任何前缘便皆为虚无,其实,我与你的前缘,不过我曾那样喜欢你,哪怕,千年难书。

“小和尚···”门外的喃喃。

“皈依···”青灯一声爆响,玄澈下意识的扶住门槛,终只是絮絮,说不出来。窗外,蝴蝶振振翅膀,佛也渡不了这一段离殇。

“小和尚,你说啊···”宴宴紧握他颤抖的手,眼中一去经年,从大喜到大悲。她仿佛在刹那进入某种非现实的东西,陷入迷离恍惚中,徒然倚在门上。这寥寥数语,相当简然,却是她竭力挣扎十七年来争取的象征,任何时候都难以忘怀。

寺内静的令人生畏。

玄澈忽然想起幼时在寺内见过的禅。

那时,他还是僧中的小沙弥,每日都会听到僧房内传来阵阵蝉声。师傅告诉他,只要把平日的僧饭放入柜中收好即可。果不其然,他从僧饭中抖下几只蝉,小虽是小,但是股干却很粗壮。那时已近中秋,寺内纸糊的窗户上却仍贴有蝉,静止不动,如人的小指一样长。对面连绵的山峦还泛着翠,这一点黑,反而给人一种死寂的感觉。

蝉是不是死了呢?他好奇地敲动木窗,蝉如叶子般落下,又飘飘飞起,渐渐远了。对面的紫竹林落叶纷纷,山下的间道坡,似从竹桥流淌而来,一盏孤灯,闪烁着银辉。

回到寺内,师傅告诉他,寺内有很多蝉,到了这几日,它们都会回到间道坡,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褪下自己的一身嫩皮,遁入坚硬的泥土中。等十七年一过,便再次从泥土中钻出,如凤凰脱身浴火,涅槃而等重生。十七年苦苦今生之路,只为,来世一个夏天。

“玄澈。苦修只为来世得福,你可要记住。”玄正主持垂眸望着他,眼中悲悯如莲花台的如来。“切记,不可动凡念。”

“弟子···”玄澈仰起明净的脸,点了点头。

“谨记”

佛说,今生病苦,来世得福,为何黄泉路经几度,它仍眷恋前世的温度?

佛曰:不可说

三千大千世界,红尘滚滚,错综复杂。既然已经选择出家为僧,为何要挑动佛心?

“秀姑娘,刚才多有冒犯,实属抱歉。”抽回手,玄澈强忍着颤抖的身体,清了清嗓子。“今天的佛法已经讲完了,若秀姑娘没有其他的事情,贫僧便打坐去了。”

“小和尚!”宴宴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何偏偏是他,青年才俊多如牛毛,可偏偏只对他不念不忘。佛说普渡众生,可为何无法普渡宴宴心中的情愫。

一阵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宴宴只呆呆的望着模糊的纸窗,看着那清秀的侧影,粉衫微动,眼眸中似有晶莹流过。门内却是寂静,玄澈闭着眼,口中低诵佛法。试图让自己六根清净。宴宴朱唇轻启,道:“小和尚,我·····”

此时又一阵风掠过,竹林沙沙的响声盖住了宴宴的声音,随后粉衫轻动,佳人却已消失在后花园中。

傍晚,夕阳照在山下的间道坡上,残阳如血,回忆似针。

“玄澈,秀姑娘今日可曾来过?”面对玄正主持的提问,玄澈似乎有些慌乱。

“秀姑娘今日来过,询问弟子‘皈依三宝’的由来,弟子向秀姑娘说过佛法后,秀姑娘便离去了。”隐瞒了某些事情的玄澈,微微有些脸红,使得本就俊俏的脸庞,更加的富有神采。

玄正似乎没有看出玄澈的异样,只是淡淡的看了看玄澈,便向着禅房走去。

这一夜,无眠。面对青灯烛台,玄澈眼中的清明却慢慢不见,十七年,自己的心早应如磐石,笃定无比,可挑动佛心的,究竟是何事?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师,为当梦是浮生事?只因相思愁断肠。

从那天以后,如仙女般的人儿却再也没有出现,一年又一年,玄澈本以为无法相见,自己会好过些,可是心却如少了什么,就像铜镜缺了一块,不再完好。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可时间越久,心,也越乱。


傍晚,玄正被早早在门外的玄澈喊住。

“师傅,弟子····弟子可否请教师傅一个问题?”

玄正停下脚步,眼眸微咪,道:“你问吧”

“师傅,佛说佛祖可以普渡众生,苦修今世之苦只为来世能得到幸福,那来时之后的一世呢?玄澈自幼出家为僧,对红尘之事并不了解,可既然苦休一世能得来幸福,为什么红尘之中又有如此多的人愿意此生不幸呢?修佛可使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可为何弟子却渐渐变得烦躁?既然佛说普渡众生,为什么弟子此刻,却感到不幸?”玄澈的脸庞因为激动有些潮红,眼中的清澈竟也有些闪动。

玄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直视着玄澈的双眸,如佛祖般慈祥的双目,似乎想把玄澈的心底看穿。

“咚” “咚” “咚” 寺里的钟声响起,夕阳照在师徒两人的身上,暖暖的,却也有些微冷。

“玄澈,佛说普渡众生,渡,即是到达彼岸,佛祖帮助众生,并不是替他们选择好,而是帮助芸芸众生,众生是指三千大千世界所有有情的生命,杂阿含经卷六说过,佛告陀罗,于色染着缠绵,名曰众生;于受、想、行、识染着缠绵,名曰众生。”玄正没有看玄澈的表情,俯下身轻捻了下掉落在后花园里的落叶,继续说道“玄澈,众生是什么?众生是佛。

“何为普?便虚空尽法界,广泛为普。”

“何为普?无分别心,平等无差别为普。”

“何为普?无心之心而为普。”

“渡何意?六度万行为渡。”

“渡何意?使众生觉悟为渡。”

“渡何意?自渡渡他为渡。”

“红尘之人六根不净,并不是说他们今生不幸,而是他们度化的时间未到。我们不放弃度化每一个众生,但也不强求去度化每一个众生,众生皆是佛,只不过没有到达彼岸罢了,你看那大千世界,那些你口中的不幸,是否也是一种苦修?尝尽红尘中的疾苦,最后六根清净,大彻大悟,到达彼岸。玄澈,当初让你这么早的来寺里,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玄澈浑身微颤,猛地跪倒在地,泣声道:“师傅!弟子知错了,弟子只不过一时愚钝,才提出这样的问题,请师父饶恕。”

玄正看着跪在地上的玄澈,如佛祖的双目似有光芒闪过,并没有说话,微微俯身,如树枝般的双手扶起了玄澈,道:“玄澈,当初为你取澈为法号,便是看你眼眸清净,灵台清明,但既然你心中有疑问,贫僧便为你放开一条路。苦修不止这一条路,既然你心中已有这般疑问,贫僧便让你亲自去解疑,度化自己,何尝不是为佛呢?”说罢,双手合十,低诵着佛经离去。

玄澈看着玄正离去的背影,泣不成声,对着那方向,重重的跪下,道:“弟子不才···弟子不才···愧对师傅····”


五年以后,扬州城。

“姐姐,我们去这边看看吧。”说话的是一个少年,脸若桃杏,身姿优雅,尚余孤瘦雪霜之姿,一身白衣,俊美如妖。在少年身边的少女,一袭粉衫,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玉足生莲花。此人正是宴宴。

看着少年欢快的样子,脑海中似乎又浮现了那个呆呆的小和尚,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以及那一声无法说出的。。。

“施主,佛家所说的‘皈依三宝’,还有第四,施主可知是什么?”

宴宴一怔,猛然转头,只见不远处,一双清澈的眼眸,正静静的望着她。刹那间,整座扬州城似乎只剩那一双眼眸,恍然如梦。

那人没有等宴宴说话,径直向前,抓住宴宴的手,用青白的手指在宴宴如羊脂般的掌心上划过,道:“皈依,秀姑娘。”

宴宴浑身微颤,随后紧紧抱住眼前的男子,低声啜泣道:“二十五年,我等了你二十五年,终于等来了佛对我的恩赐。”玄澈低头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宴宴,微笑道:“师傅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我找了七年,终于找到我内心的佛。”

“秀姐姐,这位哥哥是谁啊?”少年回头看见宴宴的哭泣样子,生气的问道,“秀姐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我要教训他。”

宴宴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少年,笑道:“天儿别闹,这位哥哥,是好人呢,姐姐也没有哭,刚刚是沙子吹进眼睛了而已。

天儿看着面前的玄澈,道:“哥哥,你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呢。”玄澈看着面前天真的少年,只是微笑,没有说话。他看着少林寺的方向,低声说道:“师傅,弟子找到了,心中的佛。”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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