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家乡的皂角树

作者    吴文博

          在我们宝鸡高新第一中学的校园绿化园林里,居然有三棵粗壮高大的皂角树。粗大的树干,茂密的枝叶,在整个园子里显得格外高大,伟岸,美丽。每日走过它们身旁或者饭后在园子里散步,挺拔繁茂的皂角树总能撩起人很多情思,让我想起家乡,想起童年。

        我的家乡是关中平原上一座十分普通的小村庄,村名庄子,坐落在北莽坡塬边。庄子村向南一直是下坡路,年代有多久,村里没有人讲过或者是我没有听到过。我只知道小时候村子外边有两座老冢,一座在西堡子(也就是吴家堡)西南不远处,一座在东堡子(也就是席家)东南不远处。老冢很大,很像一座小山,上面荆棘丛生,长满了杂草。小时候我们小伙伴经常登上老冢去割草、远望或者游玩。后来生产队把老冢当土壕,挖下老冢上的土晒干拉到饲养室去垫圈,好几年才拉完。我至今还在怀疑,这两座老冢是不是安葬着吴席两家的先辈大家,是这两个大墓家的守墓人长期在此生活发展形成了我们村以吴家席家两大姓氏为主的住户群落格局。

        我的记忆里,庄子村是有城墙的,尽管是残垣断壁,但还能依稀可见村子城墙的轮廓。西堡子(吴家东队和西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独立单元,四周都有很高的城墙,城墙外下面是城壕。朝南的一面有城门,城门东边是学校,去学校要上陡坡。南院(中队)与东堡子(席家南队和北队)只有北边和东边那些住家户后院有城墙。随着岁月沧桑风吹雨蚀,我们那时已经看到有些城墙颓圮严重,再后来大部分城墙都消失了。

        皂角树就生长在西堡子后街西门之外向北拐去二三十米漫坡路边的城壕岸上,是一棵千年古树。我一直难以忘掉的是它的树干,靠南的一少半朽空了,空腔内能挤进去三个大人,留下的一多半两个小孩伸开双臂也量不完。我站岗放哨时经常会站在树干的空腔内躲雨。皂角树是靠着树皮活下来的,生命力极强,虽然从根部开始朽空的那一小半树身中间的木头瓤子一直向上朽到了主树干的顶头,但树皮依然紧紧地包裹着朽掉了的树身,顽强地生长着。树冠高大但不茂密雄阔。许是多次遭受雷劈风吹的缘故,树枝有好多都断掉了,不很繁多的几枝粗大树桠斜插着直刺着,高高地伸向天空,构成了皂角树自身独特的树冠,围绕树干枝叶繁茂,伸向高空的只有两枝,构成了中间蓊郁上端稀少的树冠,高大茂盛而奇特。树下是一个土堆,不知道是不是土坟。因为在路边,土堆上常年又光又硬。路是一条南北大路,我们村以北的西马南堡子、三马、马连等很多村子的人都要走这条路,从我们村西城墙外经庙沟西南斜向下塬到长宁街去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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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皂角树让我的童年充满趣味。幼年时不能干重活,我们从地里挑草回来每每经过皂角树下,或坐下来玩耍,或聚集在黄胡子老汉身旁听故事。能担当事情以后,皂角树下就成了我们这些少先队红小兵三夏大忙假期站岗放哨的哨位了,不仅有趣,更有意义。

        村子里有个二伯,清癯智慧,嘴角上长满黄白相间的胡须,我们称他为黄胡子老汉。二伯也经常挑草,不论在野地里还是在皂角树下,总有讲不完的故事。有的故事通俗易懂,具有传统教育意义,我现在都能讲出情节。有的故事听起来很怪,用现在的话说有点儿黄色,但话虽黄传统教育意义却很十足。我们这些庄子村里的少年儿童就是在听着这样的故事继承传统,长大成人的。

        二伯说,从前有个人家,生养了两个女儿。在女儿七八岁的时候,她们的妈妈赶集回来,买了两串麻糖,给了两个女儿吃。吃着吃着,她妈妈就问两个女儿说:孩子们麻糖好吃不好吃?孩子们说:好吃。妈妈问:你们说,这是谁的福啊?小的嘴快,说:一人一福。大的灵光,说:当然是妈妈的福了。妈妈听了,心想,还是大的懂道理,小女儿没良心,明明是我给他们的福,她却说一人一福。当这两个女儿长大了应该出嫁的时候,妈妈就把大女儿嫁给了一个富裕家庭,让大女儿过上幸福的日子,而把小女儿嫁给了一个穷苦家庭,让她受罪去。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世间的事难随人愿,变化莫测。大女儿家庭虽然不错,但女婿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当婆婆家公公婆婆相继去世之后,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以至于穷困潦倒,沿街乞讨。小女儿家虽然贫穷,但一家人忠厚勤劳,和和睦睦。小女婿每天每天早早起来,拾柴捡粪,锄地挑草,还跑到山里砍柴卖钱。一日,正在山上砍柴,突然天下大雨,不得已他躲进了一个山洞里,闲着没事乱挖乱刨期间,发现了一个小洞,洞里埋藏着一堆银子。他很兴奋,就每天拿回来几块银子卖掉,没多久就卖了很多钱。他买地盖房,置办家业,成了当地的富裕户。一天,他大摆筵席,款待邻里乡亲,同时也请来了母亲和姐姐一等亲戚。席间她问妈妈,您说人究竟是谁的福啊?妈妈早已经忘记了她早年说过的话,笑着说:一人一福啊!哈哈哈哈……

        如果说这个故事是在教育我们,世事无常,人生难料,只有忠厚勤谨努力奋斗,才能有朝一日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那么另一个故事就有些反面警示教育作用了。这个故事直到现在我都难以启齿,感觉情节涉黄讲不出来。说的是有个家庭不是两个女儿,而是三个女儿,母亲好像要用女儿挣钱,不劳而获,从事非正当工作。他们有个奇怪的要求,必须有屁才算数,没有屁就赔东西。结论是,老大赢了马,老二赢了鸡,老三遇合不好没赢到东西还受了伤遭了罪。结论是几句顺口溜我至今记得,说他们到了晚上各自谈体会道苦衷,分别说道:槽里的马咚咚咚,架上的鸡哼哼哼,半个屄屄才轻省。这个故事我现在都觉得很黄,讲不出口,但那时在我们这一群有老有少的人堆里,这种段子却经常被讲起,我推想,粗俗的家乡人就是用这种荤黄酸臭的段子给我们这些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勤劳致富才是唯一途径的种子,进入我们的意识深处,让我们村的孩子从小就确立了正确的世界观、道德观和价值观。以后参与社会生活,从事生产劳动我们这些人就不会偷奸耍滑,更不会产生不劳而获的思想,偏离人生的正确轨道。

        而这些故事好多都是在皂角树下黄胡子老汉讲给我们听,我们又互相逗趣着讲说。至今想起来,我眼前都会出现一副副遥远温馨的画面:有时是中午,太阳当头火辣辣地照着,皂角树浓密的枝桠遮挡了太阳的光线,树下一片阴凉,土堆上一群孩子围坐在黄胡子老汉的周围,躲避着赤日炎炎,暑天酷热,听着有趣的故事。南北风微微地吹着,孩子有说有笑,气氛安静祥和而美好。有时是傍晚,落日的余晖照得天空彩云漫飞,霞光铺满天空,洒满大地。天气温和,柔风轻轻地吹着。大人们陆陆续续收工回来,儿童们挑草回来也陆续汇集到皂角树下,歇歇脚再回去,此时皂角树为背景,儿童们坐在土堆上听老头讲那些酸不溜啾的故事——我们家乡的童年生活是多么浪漫而美好的图景啊!

        其实,那时我们除了挑草,农忙时节还要帮大人干活。这似乎是农耕文明的村落传统。紧张繁忙的时候,村子里男女老少都要参加劳动,干力所能及的活。我的记忆里,有在早晨送餐的,有在下午送水的,还有掰玉米的,掀车子的,掮农具的、牵牲口的……农忙时候男女老少齐心协力共同参与生产劳动也许就是我们村子这个庄户群体世代薪火相传、生存发展的强大力量,而这也就构成了村里人普遍的认知和良好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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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在三夏大忙时节参加的红领巾岗哨工作。我们队识字人少,父亲又当着生产队长,所以从三年级开始我就充当了义务记工员。而我那时又特别聪明伶俐,同龄人又不多,记工时的农活用字又很难写,比如犁耧耙耱之类,直到小学毕业去外地住宿念书我才放弃了义务记工员工作。也许是基于对我这种无私奉献精神的肯定吧,学校也给了我很高的评价,几乎每年三夏大忙季节的站岗放哨人员里都有我。而我们队的红领巾岗哨每年都设置在皂角树下。

        麦子成熟的季节,太阳格外毒,放了忙假的小学生红领巾岗哨开始了。皂角树干上挂着牌子,上书“庄西队红领巾岗哨”。我们两个人佩戴着红袖章,手持红缨枪,认认真真地站着,看来往拉运麦捆的车子,看来往匆忙赶路的行人。我们的任务是防止社员把麦子偷偷拿回家去,也经常帮助那些拉着麦子走不动的人掀车子,帮助过往的车辆捡拾掉落的麦捆子麦穗子。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人觉悟其实是很高的。自留地的麦捆子拉回来与生产队里的麦捆子都摞在麦场上等待碾打,只是各自的麦捆样子不太一样,分别堆摞在不同的地方而已。但那时竟然没有人偷盗,也没有人不顾惜尊严地去小偷小摸集体的麦穗子,连大面积收割后的二次捡拾以及在路上捡拾的麦穗子也没有人私自拿回家据为己有。偶尔有偷拾回家的也会被我们这些红领巾岗哨拦截交公。以那时的观念看,红领巾岗哨其实是生产队里公与私斗争的风口浪尖,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当然,能被选择担任红领巾岗哨工作也是非常优秀的儿童少年。对于这样的一段经历,我至今想起来都十分自豪。

        皂角树下,我们听故事,站岗放哨,还打包包,翻交交,玩牌赢草……那时人们也看重读书,只是习惯上认为读书是农闲时候的事情,学校也并不布置家庭作业。放学回家的儿童少年帮大人干活、挑草放羊、游戏玩乐是家常便饭。而这些很多都在皂角树下。皂角树仿佛一个静观世界沧桑变迁的老人,而我们就像他的孩子,在他老人家的庇阴下无忧无愁、快快乐乐地成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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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外出读书,到外村工作,还经常回家路过皂角树下,村子也没有多大变化,对于皂角树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心。皂角树依然旺盛地生长在村口路边的城壕旁。每当我从外边回到家乡时,我总会远远地望见皂角树高大的身影,以至于皂角树成了我们庄西村的标志,深深埋藏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周末急匆匆赶回家时浮现于眼前,温暖于心中。

        再后来,我远离了老家,到宝鸡工作。每当出差到西安、北京等地时或者由外地返回宝鸡的时候,当火车行进到锣鼓村附近时,我总是要趴在火车窗口向北方望去,寻找故乡庄子村的远景,寻找家乡的标志——我久违的皂角树。后来因为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庄子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道路重新规划了,修建了,原来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后街西头村口的大坡已经基本与城墙外平了,佛堂前也住了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门前与老后街成了东西一条街。那条南北道路也没有多少外村人赶集逛会经过,大家都去走新修的大路了。现在的道路是街巷小道,很窄。每每回家路过这条窄巷子,我都在心里想,我的皂角树呢?

        是啊,我的皂角树呢?我的古老而高大的皂角树哪儿去了呢?在这个现代整齐拥挤的社会里,我的皂角树只能是我心中一抹淡淡的影子,只能是我心中越来越浓的一丝乡愁。

                      2018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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