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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傍晚已经多了一层凉意。麦子早已收割完毕,苞谷棒子也掰完了,只有洋芋还埋在浅浅的泥土里等待着人们去刨挖。田野上,一些零星的马刺根还坚忍地生长着,地埂边上的牛蒡子却结出一颗颗硕大的果实,带着浑身的倒刺牢牢地长在干枯的枝子上。大地坦露着胸怀,舒坦地享受着阳光的照晒。夕阳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淡淡的青烟,一股熟悉的燃烧秸秆的味道在庄子里弥漫开来,吃黑饭的时候快到了。
大冬河穿过石门关后向东转了一个弯,一路向古城流去,湍急的河水和粗糙的鹅卵石河床温柔地摩擦着,发出一阵阵低沉的、悠远的、连绵不断的涛声,这涛声在秋天的旷野下传得很远很远……
马四七来到古城北塬阿舅家避难,转眼已经两个月了,他开始想念西坪村的家。吃过黑饭,他和阿舅商量着要回去,阿舅说得送他一程,但被他劝住了,秋天庄稼活很多,阿舅家有六个张嘴吃饭的孩子,缺壮劳力,自己能来就能回去。夜里他梦见父亲、母亲、姐姐、妹妹一家人都到阿舅家来了,还带来了一小袋他最爱吃的用洮河沙炒的今年刚收获的新大豆,妹妹紧紧抱着他的腿,说想哥哥了,闹着要哥哥领着她到门前的打麦场里玩。
第二天晨礼结束,匆匆吃过早饭他就上路了,小毛驴跟在身后默默地走着,毛驴牙口太轻,还是个小驴驹,马四七很心疼它,没有骑。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变冷了,马四七穿上了阿舅临出门给他的蓑衣,又在毛驴背上披了一块旧帆布,加快步子往前走去。
狄道县西乡,脂胭河发大水了,河水夹杂着枯枝败叶咆哮着向虎关方向流去,过了虎关,在脂胭河和洮河相汇的地方就是西坪村,家就要到了。他仿佛远远看见姐姐抱着妹妹在村头等着他……
远远……远远走来一帮人,赶着牲口,步履匆匆。起初只是一个大概的人影,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了。马少贤,在狄道县城下街开木匠铺的马少贤,马买赛,赛义德阿訇的妹夫,张尔洒?西坪村清真寺学董张唤义的儿子张尔洒……大家一个个面如土色,神情沮丧。
马四七大声向长辈们说赛俩目,"阿巴们,真主的平安在你们上!"
"真主的平安在我们大家上……",马少贤强打着精神,带着哭腔回答了赛俩目。
"阿巴,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出什么事了吗?"
看着乡亲们沉重的脸色,马四七不解地问。
半晌,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马买赛一把将马四七揽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娃呀!跟上我们往古城逃命吧,狄道县……狄道县再也没有我们的家了……!"
当张尔洒告诉他西坪村一庄子人全遇难了,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半夜逃命时不小心掉进了洋芋窖才躲过一劫时,马四七先是呆呆地听着,突然,他疯子般地往虎关方向跑去。他不相信一庄子人就这么死了,他不相信一家人就这么永别了,他要去看父母,他要去看姐姐,他想念年幼的妹妹,多少个夜晚,他在睡梦里和一家人在一起……
马买赛和张尔洒死死拉住马四七往回拽。
"我的娃呀,去不得呀,徐文秀的团练看见人就杀,去不得呀!"
马四七开始拼命用拳头往自己头上砸去,不停地砸着。他悔恨自己,悔恨为什么没有和一家人死在一起,悔恨临走时为什么不多看父母和姐姐一眼,悔恨为什么没有带着妹妹一起走,她才四岁呀!他撕心裂肺般地哭喊着,然后晕死在张尔洒怀里……
马四七终于醒过来了,身上盖着一件土布棉袍,躺在一座陌生的土炕上,他感觉浑身疼痛,脑袋发胀。
"唉……这个娃醒了,一切赞美全归真主,唉,可怜的尕娃呀!舍姆斯,去把我的壶壶拿过来,我给尕娃喂些冰糖水"
一位络腮胡子,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炕沿上。
"好,阿大,我拿去!"
一个和马四七年龄相妨的少年转身跑出屋子。
在一命难保的岁月里,冰糖水是这位庄稼汉能拿出手的最好的营养品。中年男人告诉他,自己叫马国兴,是狄道县西乡丰台堡子村的庄头,刚才跑出去拿壶壶的是他儿子舍姆斯。丰台堡子由于地处洮河西岸纵深地带的丘陵山区,远离战场中心太子寺,所以相对于其他地方平安无事。
马少贤、张尔洒等人已经去古城了。因为马四七一直昏迷不醒,他们把他托靠给马庄头照管几天,并留下了三吊麻钱和马四七的小毛驴,留下话说,要是尕娃活过来的话就让尕娃自己去古城寻找乡亲们,要是死了就在丰台堡子埋了,反正一家人都无常完了,毛驴归马庄头。
"唉……都是咱回回命苦,来到这世上真主给的考验大,来,尕娃,喝一口冰糖水。真主没收你回去,就在我这里缓两天,等身体硬朗了去古城找你的乡亲们去!"
在丰台堡子休息了半个多月,马四七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但留在心中的痛苦是不会散去的。
"阿巴,团练们为啥要杀我们回回呢?"
"这个嘛……因为前些年咱们回回里有几个当差的人挑头,带着一帮人反清复明,反了朝廷!"
"阿巴,啥叫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反清复明就是不要现如今的大清朝要以前的大明朝,唉……尕娃,这个可不能再说,要杀头的!"
"那我们回回为啥不说个反明复清呢?说个反明复清朝廷不就高兴了吗?"
"哈哈哈哈……看你这个尕娃问的,怪怪的!"
马国兴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擦了一把,顺手抹在夹袄的袖子上。
"这个嘛,要问人家汉人们的读书人呢,读书人肚子里有文墨,咱回回没念哈书,说不清透啊!"
"那我们回回咋不读书?"
"尕娃呀,咱们回回辈辈里穷,要谋生活。两把大刀一张饼,这还是回回里有本事的人干的,没本事的只能像你阿巴一样种点庄稼,混个光阴,哪来的念书人呀!"
"阿巴,啥叫两把大刀一张饼?"
"两把大刀一张饼,说的就是咱们回回祖祖辈辈沿习下来的养活自己的手艺呀,一把是切菜的刀,一把是宰牛羊的刀,还有一张馍馍饼,咱们回回里有本事的人就干这三件事,开馆子、当屠家、卖馍馍,还能干啥呢?能活命就不错了,念书?再甭指望了!"
"阿大,那我长大了就去卖馍馍,挣很多钱",舍姆斯在旁边说。
该走了,马国兴让妻子给马四七准备了路上的干粮,还给小毛驴准备了一些草料,那三吊麻钱马四七怎么说他也不要。
"尕娃呀,你是也提目孤儿,真主和穆圣都说了,要疼慈孤儿!你的钱阿巴咋能要呢?阿巴也只有舍姆斯这一个儿子,真主定哈的缘分,你俩就认个弟兄吧,你比舍姆斯大一岁,是阿哥,舍姆斯是尕兄弟,长大了互相照应着,啊?"
"嗯……我听阿巴的话!"
马四七含泪点着头。
"去吧,尕娃,一个人在古城里,凡事要多忍耐呢。你要听真主的话,忍耐上有脱离苦海的路道呢。记哈,要是过不下去就回来,阿巴给你留口饭吃,全当阿巴又有了一个儿,啥事都要想开,啊?"
马国兴和舍姆斯一直把马四七送到苏家集河沿才停下了脚步,一路上叮咛个不停,好像出门的不是马四七而是舍姆斯,马国兴高大的身影在深秋的阳光下一摇一晃的,显得有些吃力。
远处的山岭上,野白杨的树叶一遍黄,白刺的碎叶子却一丛丛变成了深红色。药水峡五彩斑斓的缓坡上,墨绿色的云杉林一直向峡谷深处沿伸着。苏集河带着峡里一股股寒泉汇成的冰凉的河水,呜咽着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