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阅读的人,仍然活在世上 / 但书写的我 / 想必早已踏上旅程 / 走进了暗影国度
—— 爱伦坡
每年春天,我总会去乡下逗留一段时日。作为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你完全可以想象我是怎样爱上乡间那层层叠叠的绿荫和悠闲自在的生活的。所以这里我就无需再就这方面加以赘述,况且,凡是这些在诸位想象力之内的东西,将它写进一篇小说里,实在是令人感到乏味。
春天的乡下总是让人联想到万物复苏、草木抽芽,但难免也会有一些生命迹象的消亡。正好有那么一年,我碰上了一户人家操办丧事。
死者是位30岁不到的年轻人,尸体直挺挺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覆以一床绸质被单,脸上盖着一条毛巾。从外部轮廓看,死者四肢瘦长,张大的嘴巴似乎还在大口地呼吸(当然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从周围村民的低声交谈中,我听出他大概是死于肺病,但也有个别人反对这个说法,认为年轻人是死在一个中年寡妇的床上。后一种稍带传奇色彩的死法渐渐占了上风,这完全可以理解,一件平常的事在人们好奇心的推波助澜之下总会变得有些不平常。
入殓仪式在第二天晚上举行。我还没有看过真正的入殓仪式呢,于是当天晚上,我早早地就到场了。现场的气氛并非想象中的那样阴森可怖。观众并不因为死者是位年轻人就相应地表现得悲伤一点,而是有说有笑,嘈嘈杂杂的,仿佛是来看一场戏,都在翘盼着入殓仪式的开始。
入殓师坐在一张方桌旁和死者的家属喝茶说话,我是稍后才知道他就是入殓师的。死者亲属倒是面带戚容,有位老妇人伏在桌上轻声地哭泣,我猜大概是死者的母亲。
约摸到了11点半左右,有管事的人问:“先生,仪式是不是该开始了?”入殓师看看表,说:“可以开始了。”声音低沉、透露出威严。他站起身来,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是一位50多岁的男子,个头不高,黑瘦,一双经常凝视死者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手背上青筋暴凸,显示出长期从事体力劳动所锻炼出来的僵硬力度。一个像他这把年纪的乡下人,还拥有一头乌黑的发丝真是让人惊叹,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我猜想这大约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对自己所从事的副业的高度重视,而并非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就某种角度而言,他可算是位乡间硕果仅存的专业人士呢,在这个村子里,也只有他能将死者打理得服服帖帖地塞进棺材。
仪式在死者生前的卧室举行。之前,有一些准备工作:用以包裹尸体的棉花和麻线,足量的防潮的石灰,寿衣和鞋袜等等,都摆到伸手可及的位置。
时间掐得很准,正好午夜十二点整,入殓师戴上口罩、筒上手套,向大家宣布:仪式正式开始。
围观的人太多,我只能挤在门口向里面张望。覆在尸体上的被单和毛巾被掀掉了,我没有猜错,死者正是我刚刚所描述的那副样子,总之,自始至终,我不敢对他的脸再看第二眼。
入殓师除下尸体上的衣物,开始用棉花一层层紧紧地包扎,他的动作之麻利,很容易让人想到流水线上的打包工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看起来是那么的死,翻来覆去地摔在门板上,发出“梆梆”的钝响。我站在拥挤的人群当中,感觉那一块块棉花正紧紧地包到了自己身上,胸部憋闷至极,想抽身离开,但强烈的好奇心又使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场无懈可击的入殓仪式观看结束。
虽然时下正值春天,气温不高,但仍然可以看到入殓师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粒,他示意旁边人用手帕给自己擦掉汗水。这时,尸体的打包工作也宣告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给这个被压缩了将近五分之一的死人穿上寿衣和鞋袜了。又是一阵“梆梆”的钝响,大红色的寿衣便将尸体装扮一新,当然还有新买的鞋袜,这样就可以将之纳入朱色的棺材中,送上孤苦伶仃的黄泉路了。
入殓师先在棺材里撒上一层厚厚的石灰,然后再铺上一层草纸。尸体被两个劳力抬着,“空咚”一声丢进了棺材里。棺材不大不小,刚好还留出点空隙再填上一些石灰。石灰上扬起来,整个入殓现场灰蒙蒙一片,让人愈加地感觉胸闷,乃至窒息。
让死者的家属再看上尸体一眼吧,棺盖马上就要合起来,并在四周钉入长长的钉子,整个世界一下子暗无天日。
我想对大家说句话,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朵里是锤子敲击铁钉的震响,我突然意识到躺在严丝合缝的棺材之中的并非别人,而正是我自己。
天啦!这班野蛮人!他们就这样把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塞进了充满呛人石灰气味的棺材里了,而入殓师那双青筋暴凸的老手仿佛还按在我生疼的肋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