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红了脸,抬起头,又红了眼,十年一瞬,原来我的秘密,你都知道。
那一晚,暗蓝的夜,星星寂寥地躺在天空中明明灭灭。出了酒店的门口,一行人就三三两两的散了。大家互道珍重,有真心,也有礼貌似的寒暄。
这一年一度的高中同学聚会,反而在大学后延续了下来,一过就是六年,只是一直人不全,而这一年是舒宁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参加。
舒宁赶到聚会现场的时候,大家已经基本上来全了,这一次,就差她和班主任梁亦峰没到场了。
推开门之前,她的心砰砰直跳,手心直冒汗,她在心理骂自己:“舒宁,你个怂样,什么场面你没见过,你怕什么啊?”
但她还是紧张的不行,比做记者时第一次面对摄像机还紧张不安,舒宁不知道自己是怕见到梁亦峰,还是更怕见到那些高中时代的故人,一瞬间,门被打开了,她有些恍惚,木然地站在那里。
“舒宁,就差你了,怎么才来呢?快点进来,外面冷!她像从梦境走进现实一样,回过神来,人已经被班长玲子拉进了屋里。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玲子坐到大家特意为她留的那个座位上,落座之后,服务员吆喝着:“上菜了。”
随即,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煮鱼正好放在了舒宁面前,热气蒸腾,她隔着氤氲的雾气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每个人都变了,女孩已经变成了女人,而那些曾经瘦的像猴子一样的男生竟都变得富态了,啤酒肚微微隆起,面目已没了当年的棱角分明。
怎么能不变呢,大学毕业都六年了,他们这群八零后很多人已经过了三十岁这个坎,班里,除了舒宁和留学日本的韩齐两个人,其他人均已成家,就连一直被大家催婚的班主任梁亦峰也在去年结了婚。
大部分人都是孩子爸孩子妈了,江晓菲和孙涛这对唯一修成正果的高中情侣应大家起哄把儿子都带来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逗着孙涛的儿子,气氛很自然的热络起来。舒宁坐在这一群热热闹闹的人身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那时候,大家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却也是最单纯明净的日子,然而就是那段最单纯的回忆,却有一个人让她的整个青春岁月百转千回,也有一个污点让她自己觉得一生受辱,无法清白。
时过境迁,回过头去看,有时候,舒宁想,也许那些伤害并不是别人给她的,只是她自己的臆想,没办法,她曾经那么骄傲,那么要强,又那么敏感,那时的她只能那么想。
高中入学时,她的成绩是班级的第一名,却在见了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班主任梁亦峰后,成绩一落千丈,她知道他是她的劫,在劫难逃。
就像后来他告诉她,分班的时候,他在成绩不相上下的学生名单里第一个看到她的名字:舒宁。看了她的档案后,决定一定要让自己做她的班主任。
舒宁忘不了,开学军训第一天的升旗仪式,他们站在庄严的国旗下,国歌响起,梁亦峰一身笔直地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与绷直的裤线平行。
他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静默站在那里,舒宁看到年轻的他,闭上了眼睛,但他就此住进了她的心里。
她一直对同龄人没有感觉,初四的时候,隔壁班有一个帅气的男生玩命追过她,那个男生成绩平平,但家境优渥,是当时学校里的小混混,也是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
舒宁看着他每天晚上放学后,倚在学校大门的门框上叼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就打心眼里厌烦他。
舒宁走一步,他就跟一步,但他不会靠她太近,总保持在五米以外的距离,一跟就是两个月。
那一次,舒宁停下来,转过身一字一顿的对他说:“周浩,你我不是同一类人,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对恋爱也不感兴趣,请你放弃吧。”
“你不用害怕,我就是想送你回家,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你。”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顺手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抬起脚捻灭了。
“旁边就有垃圾桶,你就不能多走两步吗?”
话一出口,舒宁就觉得自己真是多嘴又无趣,管他干嘛呢?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都那么讲礼貌,还用值日生干嘛,没了值日这回事,学校怎么锻炼我们的劳动能力,你说是不是?”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随便你,跟我无关。”然后她听着他在她身后吹着《北京夏天》里的那段口哨,继续跟着她出了校门,她加快了脚步,捂紧了耳朵,不再搭理他。
从那以后,他还是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她,不久后,整个学校都知道周浩喜欢舒宁。
班主任找舒宁谈话:“舒宁,你要知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家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只有保持住你现在这个成绩,你才有机会 ……”
那时候舒宁的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她努力的保持着,为了每学期三千元的奖学金,也为了那唯一的一个公费保送市里重点高中的名额。
舒宁一直不敢有半点懈怠,父亲年轻时做矿工,不小心染上了矽肺病,从她上初中起,父亲就已经卧床不起,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母亲在纸箱厂做工和家里的七亩玉米田。
每每摸着母亲粗糙起刺的手,舒宁的心理就如骨郠在喉,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有出息,她比同龄人更盼着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帮妈妈分担辛苦了。而一切妨碍她达到目的的事情,她都不会碰触,包括早恋。
“老师,我发誓我没有,我不喜欢他,也不会恋爱,我会用成绩证明给你看。”
她的成绩的确还是年级第一,让其他学霸望尘莫及,班主任虽能听见风言风语,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
只是这传言越来越凶,其中不乏那些暗恋周浩的女生对舒宁的嫉妒,甚至学校里有人传言周浩已经把舒宁睡了,还给了她一万块钱。
谣言越传越凶,舒宁觉得她本没有错,她控制不了谣言四起,也不知道可以向谁解释,只是觉得心理越来越发堵。而周浩也在中考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个傍晚,夕阳如血,三月的春风格外刺骨,吹在身上,如柳条抽身。舒宁裹紧了校服外面的大衣快步向家走去。
拐过巷子口,舒宁隐约听到后面的尖叫声一片,她停住了脚步,心理发慌,她是不喜欢周浩,但她还是希望这尖叫声与他无关。
但有时候老天就喜欢看人笑话,乐此不疲。鲜红的血从周浩手里的刀尖上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面上,一滴又一滴,而那躺在血泊里的人,正是张杨,是舒宁的同班同学。
张扬对舒宁的憎恶,从学校把那个保送名额给了舒宁开始就已经根深蒂固了。舒宁一直忍受着他的恶意诽谤。
他说她以贫穷为饵才钓得了保送名额,说她细眉柳腰就是个狐狸精,说她穿的寒酸,说她来大姨妈连卫生棉都用不起。
后来又说她主动投怀送抱,周浩才忍不住睡了她,目的就是为了钱,谁让她家那么穷呢?
舒宁一直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张扬这样恶毒的一张嘴,不留一点口德,但舒宁隐忍的性格,一直逼自己保持沉默。
周浩因为重伤害被送去了劳教所,舒宁忘不了那个巷子的拐角处,周浩失神地望着她,攥在手里的刀咣郞一声掉在了地上。
隔天,张扬的妈妈闯进舒宁的班级里,揪着她的头发,上来就是一耳光,舒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一耳光彻底打醒了。
她像疯了一样抄起旁边的板凳狠狠砸了过去,那女人可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幕,忙不迭向后退了两步,脚被垃圾桶绊到,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板凳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顿时就散了架子,班级里爆出一阵尖叫声。
“左边脸打完了,还有右边脸呢,你再打一巴掌试试,我他妈整死你!”舒宁没哭,她第一次说脏话,用手抹了抹嘴角,看到手指上的血丝,班主任和同学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张扬的妈妈看着这个狂躁冷笑的女孩,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
有句话说得好,不发火的人不是没脾气,发起火来那是要入魔的节奏,班主任示意张扬的妈妈赶紧走,同时大喝一声:“舒宁,够了,赶紧回座。”
这场风波很快在中考前紧张的氛围了里失了新鲜,只是大家看舒宁的眼光多了几分敬畏,谁也没想到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会有那么可怕的一面。
但代价也不是不大,学校的公费保送名额收回,受此影响,舒宁中考失利,差两分与高中尖子班失之交臂,阴差阳错,又像命里注定一样来到了这个普班里,做了梁亦峰的学生。
转眼间,高一上学期就快要期末考了,听着同学们谈论班主任的绯闻,说他与隔壁班的才女语文老师正在谈恋爱,一个物理老师,一个语文老师,文理结合,天作之合,甜甜蜜蜜,羡煞这群高中牢笼里禁止早恋的躁动人群。
这些话舒宁听在耳朵里,心乱如麻,她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而她的那些关于他的话,只适合在那个时候烂在心里,永远见不得光。
她的家境,梁亦峰很清楚,每次交完学费,他都会在晚自习的时候趁让她帮他判卷子的空当,把学费退给她,学校的住宿费用他也帮她申请了免费。
她知道他替她垫了不少学费,但那个时候她不得不接,因为高中的花销实在太大了,她的家庭早已无力承担。
这些恩情,她都一一记在日记本里,记在心里,等着有一天有机会了,就是拿命来还也是甘愿。
梁亦峰上高中的时候也有和她相似的经历,那时候是一个老校长资助他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所以舒宁觉得,梁只是想帮她,对她并没有多余的心思。
他对她说:“你不要有负担,好好学习就行了,考个好大学,以后有能力了把你父母照顾好,如果有心,记得帮助别人就行了。”
她低着头,攥着他给她的学费,不敢抬头,怕他看出她的心事,也怕一抬头眼泪就止不住。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高一就结束了,高二开学,初秋的天气还很炎热。星期天的午后,作为班级的生活委员,她裤兜里揣着刚齐上来的500元班费去市场买班级的备用物品,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这是忙碌的高中岁月里难得的非校服装扮。
周末的小市场里人来人往,人挤人,人挨人,她热的难受,文胸汗湿的粘在皮肤上,浑身燥热难耐。
她一直不明白高一时,班主任梁亦峰为什么非要选她当生活委员,她找他谈过,说自己一直在农村长大上学,对城里的路不熟悉,怕当不了这管班费和采购物品的差事,想推脱不干。
但梁子峰铁了心,说:“这刚开学,别人什么样我不知道,但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相信你,你管班费,我最放心。”
听他这么说,舒宁不知为什么心理有感动,她不敢抬头看他那张英俊年轻的脸,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就这样,她这个生活委员一直稀里糊涂地当到了高二。
买完备用物品要付钱的时候,舒宁掏遍了裤兜,也没找到钱,那一刻,她傻了眼,五百元对于那时的她来说不是小数目,对于家境贫寒的她来说,几乎相当于两个月的生活费。
她该怎么向班级交代,怎么向班主任交代。那天下午,她找遍了小市场的每个角落,汗水湿了T恤一层又一层,一无所获。
晚自习的时候,她空着手来到班级,坐立不安。周围的人上前询问,得知班费找不到了,有人好心安慰她说再找找,没准放哪了,也有人七嘴八舌的说她真没用。
她隐约听到身后有个女生小声说:“找不到就说丢了?没准她自己花了呗,我今天下午看见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挺漂亮的,应该不便宜,她家那么穷,买得起吗?”
她坐在那里,听着那些话,像刺进心脏的利剑,但她无力反驳,解释也没有必要,相信你的人,哪需要解释。
青春里的那一幕,她如坐针毡,一直忘不了,一想起来心就揪在了一起。而青春里所有因为贫穷受的辱,结的茧都曾让她生不如死,痛彻心扉。
除了他,梁亦峰,那个帮过她还要维护她尊严的男人,也是她情窦初开时最想爱不能爱,最想给予血肉的男人。
几天后梁亦峰开工资把钱偷偷垫上了,他安慰她没事,晚自习,他宣布班费找到了,是舒宁自己忘记了,放错了地方。她坐在座位上第一次不争气地哭了。
那时候,难得的周末下午放假,她读安妮的书,看梁朝伟的电影,看着他在《好样年华》里把心底的秘密埋进树洞里,看着他在《春光乍泄》里痛苦的爱着,她其实知道自己是心性早熟的女孩,对于班级里那些过家家一样的恋爱,她一直觉得幼稚。
校园的树林里有一棵百年银杏树,树干上有一个深深的树洞,她学梁朝伟一样,把那些有关梁亦峰的禁爱之言都塞进了那个树洞里。
每一次,她都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去,她把那些心事塞进树洞的深处,然后独自一人坐在洒满清灰的树林里望着天上繁星,有时候她想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棵树的秘密,那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高三不知不觉的就近了,梁亦峰因为年轻没经验被学校调去接高一,他收拾东西走那一天,忍不住哭了,很多人也都哭了,舒宁没哭,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让这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再多看他两眼。
他走了,又来了新的班主任,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男人,他来的第一天就找很多人谈话,也包括舒宁。
“你入学的时候成绩很好,现在不太理想啊,梁老师走的时候说你高三能辇上来,看你的了,还有不到一年了,加油吧!”
那一年,她心无旁鹜的苦学了一年,成绩一路直追,最后稳定在班级第一名,年级前十名,高考的时候终于破茧成蝶,去了北京大学的中文系,人们在她的逆袭里吃惊不已。
她去取通知书那天,去找了梁亦峰,但那几天,他却因照顾生病的母亲请假了。等他回来盼着她来时,她已经启程去了北京,这一别,没想到竟是十年之久。
这一次同学聚会,梁亦峰不知为什么没有来,聚会散场后,已经是傍晚了,舒宁鬼使神差地一路走到了曾经的高中校园,梁亦峰的家属楼就离这不远。
她轻车熟路地翻墙而过,来到那片树林里,银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月色里随风震颤,她摸着粗糙的树干,风灌进那个黑乎乎的树洞,回旋,失声。
“原来你真的会来到这里。”
舒宁听到他的声音头皮发麻,百感交集,腿都发抖,她迟迟不敢回头,盼着又怕着看见那张脸。
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绕到她面前,她慢慢抬起头,他的脸又映入了她的眼帘。
他有些老了,但还是精瘦的样子,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粗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一晃,竟快十年不见了。
“这棵银杏树知道你多少秘密呢?梁亦峰悠悠的说。
舒宁没想到,原来那些秘密,他都知道。
她低下头,红了脸,扬起头,又红了眼。
他们告别的时候,梁说:“一直希望你幸福,现在也一样。”而她,早已泣不成声。
只是舒宁不知道,梁亦峰曾经省下买烟,买衣服,喝酒的钱给她交学费,贴补她的生活费。
她也不知道他曾经多想抱抱她,却一直没有伸出手。
她更不知道她那些埋进树洞的秘密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等了她七年,她没来;等她来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了。
是的,她说的对,这一生,他永远不可能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