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初雪，废后在树下埋个巴掌大的粗陶坛子。
太妃看着不落忍，将伺候先皇时的官窑大瓶大罐全送她。
到底年轻，来年只要用雪水在御前烹茶煮酒，不多的是翻盘机会。
蝉鸣三伏，太妃中暑，回神后眼前圆盘上衬着个圆脸“太妃，你尝尝我用雪水湃的果子甜不甜？”
废后过程是静悄悄的，自小长在深宫的女人，没见过皇上临幸，一道口谕让废后搬到了冷宫。之后也没听有人提及，似乎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所以后宫小主并不避嫌，经常在冷宫唯一对外的窗边诉说苦楚。天黑，紧闭的窗户一透灯光，便有娘娘在窗前廊下诉苦。长此以往，此窗竟然被后宫日报评为“消怅小轩窗”。
小寒亥时更声想起，廊下小主手背擦过双颊：“今日妹妹受了责罚，来找姐姐开解，竟絮叨了小半日，请姐姐包涵。”
“无妨，妹妹请回吧。”窗里，一只手紧了紧炕上的被窝，又继续翻起墨迹刚干的《后宫日报》。
废后屋里只有她和几盆花，绝少见宠物。每年进入腊月，连续几天会有鹦鹉百灵飞来，废后见到，对着鹦鹉令：“说。”鹦鹉不紧不慢“罗家书坊新年说书《时辰的伙伴》。
外祖母寿辰时，家里戏台上争戏，
一个说：“这一出我演皇上。”
另一个说：“你演皇上，手巾包里放的是娘娘烙的面饼？”
戏台下面轰地都笑了。
还是个孩子的废后想：“我要是当娘娘了，先烙里面满满红豆的芝麻饼，吃饱闲着了在用多余的面给皇上烙饼。”
废后的体质有点儿不一样，一发烧就和小傻子一样，小时候还担心会被拐子拐走，慢慢就释怀了。
在每个人都忙着聪明的世道，当个小傻子像个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
废后两岁，父亲添了荆姨娘。从此荆姨娘成了府里最忙的人。插手叔伯妯娌大小事，长辈前面送礼，料理家事。婆家成了她的磨盘。废后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摇椅上昏昏欲睡。而合宫上下都在惋惜她丢了自己的磨盘。
“姐姐，王御女她作狐媚样子迷惑圣上。”
“她怎么惹妹妹生气啦？”
“今儿嫔妾陪皇上御花园赏景，不料她派小柿子请皇上去看她刚做的波斯样式头发。妹妹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竟被她抢了风头。”
“妹妹，你再多说一些。”
“说就说，她那头发卷卷曲曲正好挑一缕弯到酒窝边上……”
七天后，京城充栋斋门旁显眼处贴着快大红纸，上书“本店畅销书《波斯妖姬迷煞朕》再版到货，欲购从速”。
消怅小轩窗刚亮灯，照着琉璃窗户上面一片水汽。
听得一阵轻轻脚步声。
“哪位妹妹呀？”
一阵细声咳嗽，指头轻滑，水汽中多出了一个“黄”字。
“原来是黄妹妹。妹妹身体不适不好言语吗？”
“嗯。”一声轻哼。
“我被废前宫中并没有姓黄的妹妹，大臣中姓黄的只有雍州牧黄叔叔，难道你是云庭妹妹？”
又是一声轻哼。
“哎呀云庭妹妹，自我爹调离京城我们足足十年没见了。真想打开窗看看云庭妹妹的模样，可妹妹现在御前，还是不要跟冷宫沾上关系好。”
次日雍州牧黄大人收到圣上口谕，“太史局夜观天象，雍州牧黄有德独生女将有一劫，春分前婚配尚可平安无事”。
臣黄友德言：
臣出身公府，资质驽钝，年逾而立仍无功名，为求进益，手不离书。先太后宴请诰命夫人，三岁小女随家母入宫，初见长公主鲜衣华服，竟出神憨态尽显。先太后怜曰：“何不留此处，变成小公主？”小女憨态依然，喃喃自语：“只愿变成阿爹手中书。”家母告有德，有德泪如雨注。幸次年得先皇隆恩高中榜眼，被封雍州府，先长史后州牧，自此为陛下效力投身案牍。每日仅靠晨昏定省时与小女玩笑以自娱。
今得圣上口谕，微臣踟蹰。今至春分仅剩五十日，仅够婚仪。况如知小女有灾厄，更难有佳婿。然圣意如此，臣万死不辞。
先皇尝与臣笑谈小女稚语，言：“仅得此女，卿之福也，幸太子稳健伶俐，朕才没被比下去。”小女幸得天家垂怜，望圣上许小女以为雍州祈福之名出嫁，如此小女一生便免于舅姑恶夫冷遇。
如圣上体恤微臣父母心，微臣结草衔环，一生肝脑涂地以报社稷。
“小姐，小姐，圣上许你自己挑姑爷啦。”
“蚩蚩，你再说明白一点儿。”
“听伺候夫人的宴宴姐姐说，老爷前儿的奏章皇上回话啦。说老爷疼小姐的心思让皇上想到先皇啦。所以小姐成亲的名目改成建朝十周年为雍州祈福添喜了。皇上还说，只要小姐看上的公子，只要两情相悦，双方宗族如果阻拦就是违抗圣旨。夫人现在请人下帖子好在年前多请些公子到咱们府上呐。
“姐姐，人家被皇上罚闭门思过三日，今天才放出来。”
“妹妹说得哪里话，皇上不正跟王御女浓情蜜意吗，又怎么会专找妹妹不痛快呢？”
“都怪王御女那个狐媚子，不过比我张采女只高一级，上次妹妹从姐姐这里回去想白天的事情，骂了几句‘卷毛狗’，忽然后面灯光大亮，回头一看，狐媚子给皇上送夜宵，竟听了去 。一刻的功夫罚思过的口谕便来了。可恶的卷毛狐媚子。
“掌柜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去会野男人了吧。”
“小顺子，要被老板娘听到，你就死定了。老板娘去见咱们充栋斋的摇钱树了。”
“就是写出《波斯妖姬迷煞朕》的费琪公子？”
“费公子本职在御前听命，老板娘当然要注意妆容了。现在快腊月了，大伙儿事少钱多，都乐意烤火看咱们的本子。老板娘是去催稿了。”
“费兄弟，东西我可以帮你带，本子你得给我接着写。上次的本子在京城掀起了一波卷发风潮。幸好咱提前把充栋斋边上几家净发社盘下来，请了些大食，波斯的姑娘。赚的多自然也有老弟你的份，都替你存柜坊了，这是账本，这是帖子。”
“小弟谢过飞扬姐。”
“钱有的赚，本子也得接着写。入冬前你写的《春花烂漫遇到你》，《秋水河畔再逢君》最近销量下降。你好歹出个冬天的本子。”
“飞扬姐，你想想冬天，再花容月貌也得裹两层袄。真有兴致，衣服才扒一层就嫌冷穿回去了。”
“放你娘的萝卜屁，我云飞扬知道你能写出来。天寒地冻，凉得了宫里娘娘们生娃的念想？七天后，继续在这家子衿茶寮见，这是最近京城的八卦，你要是交不了新本子，要我带的东西也玩完。”
云飞扬，下次你骂人再扯上我娘，我下个本子里女主就专门骂“放你汉子的萝卜屁”。你没汉子我没娘，对骂起来谁都不怕。今天生气一天，七日后备好红豆酥饼和花椒鱼在斋里等爷。爷心情好了再给你本子。
“小柳子，皇上要浓茶。”
“杨公公，从前您老教小的，‘奉旨以龙体为重’，亥时还喝浓茶，早朝前皇上能睡好吗？”
“你小子长本事了，圣上腊月亥时必要浓茶。”
“请公公指点。”
“腊月里圣上最忙，考察朝堂业绩，联络宗室子弟，回礼番邦进贡，安抚驻外官员，单单后宫要决定哪位娘娘宴请诰命夫人就是宗大事，现在的四夫人中，恩宠少的显得不庄重，反应慢的不能替圣上了解大臣心思，这样还要轮流，防止言官说专宠。”
“其他咱不懂，要是有位皇后，圣上就轻松一些了。”
“皇后没做过这些，嫁进来当晚就到冷宫了，一年后宣布的废后折子。这六年一直皇上自己指定人选。”
“为什么不找太后呢？”
“太后是母后皇太后，到底不够亲呐。你跟我聊大天是吧，茶呢，快点儿，皇上等着呢。”
“听这咳嗽声，可是云庭妹妹？”
“咳”。
“云庭妹妹，你身子不好，就听我说吧，窗下有罐回春堂的甘草蜜，还没开封，妹妹拿去泡水喝，不多时就会好了。天凉手冷，我特地用个帕子包着。下面包袱里是几个讨夫君欢心的本子。妹妹每次来都是皇上翻牌子的时辰之后，不妨试试这些法子。黄叔叔家只有妹妹一个，又不像我爹已经回籍颐养天年了。黄府上下都靠妹妹呢。以后也别来了，姐姐祝妹妹永 得圣心吧。”
一双手捧起了两个包裹，回到烛下，细细摩挲，忽然发现罐底边缘处似有划痕，对烛看，没有个名堂。涂上一层墨迹，对纸印下，出现一行小字“姓费的你个王八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