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冰冷,缺乏热情,而又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的故事,像我曾经历,曾讲述过的大部分事情一样。毕竟,这就是生活中的小事。那大概是初冬的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觉得寒气一直从紧闭的窗户缝里透进来。房间里冷极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翻来覆去,尽力将自己裹紧,可是,在不耐烦的翻身中,连拉扯被子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透着股焦躁。月光静静地停滞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想象中触手可及的地板的寒冷之上,月光显得更加透明和闪亮。不知道是受了什么驱使,也许是这月光,也许是我的焦躁,或者不如说,也许压根就是这月光引起了我的焦躁,进而又引诱着我,下床来到窗前。冰冷的玻璃窗之后,是黑魆魆的夜空。只有少数近处的干枯树枝在月光的照耀下显露出来,像一副意图过于明显的画,中心那只干瘪枯瘦的手,被故意洒上了过于耀眼的光芒,牢牢抓住人们的视线。
那第一场初冬的雪,就是在黑暗中这样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每一丁点雪粒都那么绵薄无力,最终却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我将鼻翼贴在凉凉的玻璃上,眼睛尽可能朝下望。单元门前的路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光线,将附近可见的雪地染成一种脆弱的,可怜的鹅黄色。
我不能不想到以前的事情,想到曾经和初雪,和雪地有关的一切事情。想到我的童年,想到一些琐碎的,像雪粒一样时常倏忽不见的小事。在很久以前,阿玲带着兴奋的口吻对我描述初雪的美丽。在深夜,被压弯的树枝抖落积雪而发出的簌啦啦声音惊醒了她。只披上了一件大衣,她就急冲冲凑到窗前,鼻尖贴在窗户上。然后过了一会儿,她便转过头,兴奋地对我说:
“快来看嘛!好大的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即便在这夜里只有我一个人。可那个夜晚我是怎么做的呢?似乎我只是摇摇头,嘟哝几句,然后翻了个身,继续沉入到静夜的寒冷中去了。我还记得阿玲走到我所靠近的床的那一边,试图用一种了不起地称赞雪的口吻来唤醒我:“你起来看看吧,真的很美呀。”可是不像她,她睡眠通常很浅,而我总是一觉睡到天亮。至于我那时到底真正醒来了没有,我现在都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我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产生了一些幻觉罢了。
但是当我真正醒来之后,阿玲已经不见了。
在我所居住的房子背后,是一个废弃的公园。早些时候,只是些生长过于旺盛的灌丛占据了其中所有未被夯平的道路。等到其中留下的一些健身设施也已经全部锈烂,连小孩儿都不来的时候,它才是真正地被废弃了。各样的树种杂生在一起,直愣愣地冲上天空,杂乱无章。只是现在,一场薄薄的初雪,大概可以掩饰所有一切,将一块丑陋的,隐秘的伤疤,变成一处美丽的所在。在雪中,公园应该是很美的。
我曾尝试过去这公园里寻找阿玲,仿佛寻找丢失的猫猫狗狗。它们通常躲在不知哪一处的隐蔽的角落,一声不吭,拒绝回家。需要主人一块一块灌木丛地翻找,最终幸运地在一丛灌木枝下发现一双黑暗中瞪着自己的闪亮眼睛。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灌木丛生中寻找阿玲。可最终事实证明这是徒劳无功。
今夜,我想起了这个公园,像是有什么驱使我下床站在窗前面对初雪,同样是这个东西,驱使我现在就到公园去。我什么也没有想,木然换上防寒保暖的衣服,像被人推着似地出了门。从我家到公园很近,从单元门出去,绕着楼走一圈,就到了。
公园里很安静,薄薄的雪,让土地变得柔和。但越往里走,便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起初,那人还在发出一些焦虑的,类似于呼喊的声音。渐渐地那声音便消亡了。不知不觉地,我就走到了那人的身后。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察觉到我,而是一个劲的拍打她所经过的灌木丛。她很年轻,穿着一套很新的白色羽绒服。看起来很暖和。她扎着一个马尾辫,发丝在月光下发亮。
我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她被吓了一跳,没有料到在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站着一个陌生人,而且是在深夜。她下意识地做出防卫的动作,仿佛经过了一些训练一样。看我似乎毫无恶意,她的眼神也由逼视转为了一种疑惑。但她手里的动作依旧没有放下。
“你是谁,”她先开口,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和故作镇定的感觉,“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我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我的猫,”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它跑到这里来了。”
我点点头,她问了我第二遍:“你在干什么?”
“我也在找我的东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让我自己也有些小小的惊讶。她的警惕放松了一点,然而在如此深夜,行事还是尽量谨慎一点为好。她问:“找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兀自走开了,走向公园的深处。她一直保持着警惕的姿势,在背后跟着我。不再拍打灌木丛找猫了。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在背后远远的对我发出呼喊:“你想对我的猫做什么?”
我笑了,但这轻微的笑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转过身去,同样远远地问她:“你怎么这么确定你的猫在这里。”
她想了一会,然后回答:“它就在这里,我知道!”
“那它总会发出一点声音吧,”我说,“你找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可能两个小时吧。”
“走了多少圈了?”
“记不清了,没数。”
我向她走近了一点。“为什么不到外面找一找?”我说,“这么久了,要是它在这里。总该被找到了吧?”
我仿佛能看见她在黑暗中抿了抿嘴唇。“它就在这里的!”她说,“它在躲着我。”
这回,我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她没有再防备我,低头仿佛在思索我的话。我也低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怎么叫你?”
她抬头看了看我,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终于确定我没有恶意,从薄薄的两片嘴唇间吐出些短促的声音:“小佩。”
“那么,小佩,”我说,“你的猫,一般会跑到哪?”
“这里。”
“还有呢?”
她摇摇头,“没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十分坚定。我叹了口气。我说:“这样,我们再走最后一圈,最后一圈,好吗?”她犹豫了一会儿,仿佛需要很大决心才能下这个决定。最终她点了点头。
据她说,这是一只很大的白猫,如果仅仅是躲在雪地里,闭上眼睛,是很难被看出来的。在去年,她捡到了这只猫。“有一天早上,我出去开门,”她说,“谁知道呢,有一个人把一个纸箱放在门口那儿,好像知道我肯定会喜欢它的。”
“越冷的时候,它就越兴奋,”她说,“晚上我根本睡不着,它就一直地上走来走去。有时候,它跳到窗台上面,眼睛快要贴到窗户上去了。它就是喜欢雪,下雪了,它就想要跑出去。”
“你丢了它多少次了?”
她摇摇头。“记不清了。反正,每一次,我都是在这儿找到的。”
我们走了大概有一刻钟,沿着每一条能够钻行的小路。寒风在交叠的树叶枝杈间冲撞,挤过缝隙,像刀子一样划过我们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幻想,在那一刻,仿佛她的形象和阿玲地形象交叠起来了。或者是某一时刻,阿玲抱着那只雪白的猫,从我们侧边黑魆魆的灌丛里钻出来了。仿佛我们站在那里,事情就开始一件接一件自己不停地发生,仿佛一切只是个偶然,什么意义也没有。我们细心地检查我们所到过的每一处地方。可是林子里太静了,尽管我们都竖起耳朵来倾听,但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机械的拍打灌丛的声音,什么声响都没有。
一刻钟之后,我们回到了原地。她站着,快要哭了。事实是她最后也确实哭了起来。最开始只是沉默,慢慢地开始小声啜泣,最后开始哽咽地说起话来。
“它丢了,”她一个劲地重复,“真的丢了。”
像是要抱怨我夺取了她所有的希望,夺走了那只猫一样,她面对着我,一个劲儿冲我哭。她哭了好一会,我想着,那些泪水留在脸上一定很凉。她哭了一会,然后哭够了。她冷不丁地问我:“你呢?”
“什么?”
“你呢?你说你也是来找东西的。你来找什么呢?”
她的泪痕还没干,还有一些残存的泪水在她脸上闪光。我想了一会告诉她,我在找人。
那种防备的眼神又回来了。她盯着我,小心地审视我,重新确认我是否对她存在潜在的威胁。她很快地说道:“找人?找什么人?”
我向她解释了一通,解释了我的阿玲,解释了那个阿玲走失的晚上。这一切听起来有些玄妙,这不是这个场合所能讲述的事。关于阿玲的事情,一切都轻飘飘的,必须,必须同样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才能够讲述。可是这时候我不行,我无法用这样的一种语气来讲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手全都有些脏。即便我们握着,看不到,可我们都知道。我硬着头皮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完了,从我们的开始,到我们的结束,全都一字不漏地讲完了。当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以为要完蛋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立马伸手过来,圈住了我的脖子,抱住了我,像是在我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一样,那么自然,那么顺畅。“我理解,”她说,“我理解。”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安慰我,安慰一个和她同等境遇的人,安慰她自己。她松开了圈住我的手,按住我的胳膊,亲切地看着我。眼里所有的防备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在角落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钦佩。
“我理解,”她用稍带钦佩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理解,你知道人人都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到处都有。”
“什么?”我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但是你无能为力,”她自以为很懂的,开始关怀起我来,“但总要让它走的,对吗?唉,这是挺令人伤心的,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做出一些傻事来。我以前……”
“别说了……”我制止她。
“你听我说,我以前也是遇……”
我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卡住了她的头。她的眼睛登时瞪大了,一动也不敢动,惊恐不安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我慢慢松开了。一摆脱我的手,她就立马退后了几步,不安地盯着我。有那么几秒,她胸脯上下起伏着,一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都没有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哭了。这一会,她哭得很大声,仿佛真的是有什么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情,比猫的出走更让她难过。她捂着脸蹲了下来,每一道泪水刚一流下来,就被她擦去,逸散在空气中。空气里都是泪水的气味。
这时,不知从哪儿又传来一点模糊的叫声,差不多被她的哭声掩盖了。我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直到那只白猫从我们面前的灌木丛里钻出来,一声不吭,一直踱到她的面前,侧头贴在了她的膝盖之间。
她感觉到了异样,拿开了捂住她脸的双手,看到了白猫。她像是欣喜若狂地,只是手在颤抖。她立马没有哭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真的很爱很爱这只猫。
她立马将猫抱在怀里抚摸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她有些尴尬。她不好意思地朝我走来,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最后过来,脸上的肌肉微妙地扭动着。她说:“谢谢你。”我下意识地摇摇头,“没什么。”我说。
接着,她耸了耸肩膀,似乎故作轻松。她有些不自在,轻轻偏了偏头,“现在很晚了,你是……回家还是怎么?”现在,她开始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家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你住哪?”
我摇了摇头。
“噢,你还要找……”然后她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了,重新说,“你听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很容易为了这种事发疯的。”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她看着这种眼神,有些愣。“好吧……如果你要待在这里的话。我先回去了。”她有些不自在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在她转身走出几步之后,我说。她停住了,转过侧身来。“……我没什么意思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点点头,然后她继续往前走。我看得到,她的腿在黑暗中,在有节奏的行走中颤抖。在她继续走了一段距离,像我最开始离她一样远的时候,我大声地朝她喊:“你!”
她立马站住了,我敢打赌,只差一点,她的双腿就再也不能支撑他了。只差一点,她就抖得要一屁股坐下来了。
“你什么都不懂,”我朝她喊,“你永远都不会懂!”
说完之后,我就跑了。这时候,雪又开始重新下了起来,预备要给破坏了的大地重新铺上薄薄的一层。我一路跑,跑过所有亮着灯没亮着灯的临街的窗户,一直跑到城市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我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而眼泪一下子被我急促的呼吸给呛了出来,在寒风晃荡,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