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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佟封在心底问自己。
浓郁的感情,像土壤挡不住生长的幼芽,开始在府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中广泛传扬开去。成为了父母眼中的钉,心中的刺。虽不深入,但早有所觉的父母紧张起来了,三不五时在提醒:“别忘了你的身份,怎么能和其它女子走得这样亲近?万一什么风言风语传到皇家耳中,那可如何是好?
佟健说的更清楚:“你要救人,要收留她,我们已经不反对了,那是因为相信你懂分寸,但你总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此为止,其它的,你连想都不要想。虽然如今,宫中盛传公主欠安,一直闭门休养,看情形无法如期完婚。但我已经奏明圣上,皇恩浩荡,我佟家一定会履行婚约?公主无论康复与否,都是佟家人,你都是准驸马身份。这事早已天下皆知,绝无转圜的余地。所以,我们绝不允许你和她之间有什么瓜葛。”
二人苦口婆心,劝诫佟封不能逾矩。
身为准驸马的自己,无法选择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是一种注定的悲哀。他们说的是实情,他明白。
但是……
对莫愁的爱,就像是汹涌澎湃的江海,没日没夜纵情奔流,越来越难以遏制。刻苦铭心的相思入骨,浓得胜似高山上终年化不开的寒雪。他离不开她,无法让父母理解的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实是,这一份爱,与生命凝固得如同实质,已不再是任何力量足以分割。 佟封空有千言万语,只苦于不能说二人早已私定终身啊!
他心中充满焦虑和担忧,他依旧和莫愁琴歌唱酬,花前月下,将一切苦恼压在心里。可是,情人的心最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身边人又怎么会觉察不到呢?无论再怎样强颜欢笑也掩饰不了他的心事重重。
“佟封,最近你很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有,你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分担,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吗?”
佟封望着她关切地眼神,内疚和心虚像一张无形的网捆紧了他的心。佟封好几次想鼓足勇气告诉她真相,结果,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他怎么开口?怎么对莫愁说,他已有婚约?莫愁会怎么想?怎么看他?即使他可以发誓他心中只有她,只是,她又将如何自处,他又如何去面对那时的她?佟封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害怕失去的恐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
唉,人说情场如战场。可是战场上的胜利,到底只要英勇,奋不顾身就可以。情场上的事,牵丝扳藤,艰难何止百倍了!
“没什么,你多心罢了!”
“真的?那我就放心啦!”她释然松了口气。
佟封凝视她,这个多么单纯的女孩,从她脸上看到的只有对他全然的信任。也出于这份信任,她从来没有打听过他的过往,他的秘密。更从未逼迫他尽快给她一个实现天长地久的承诺的时间。心底的柔情涨满了,还有一种难言的抽痛,这迫使他抓紧了她的手:“莫愁,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都不要离开我。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来守护你!”
“佟封……”莫愁怔忪着,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答应我!”佟封暗哑地,近乎命令地说。
莫愁一肚子的狐疑和不放心:“可是……”
“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管,只要相信我就好了!”佟封搂着她,茫然叹了口气。有预感,接下来定会有一场巨大的风波上演。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风波来得是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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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悉公主凤体违和,微臣举家不胜牵念关切。惜宫禁森严,恨无能侍顾在侧,深以为憾!婚期延后,亦是情理之中,无可奈何之事……君问臣子可有芥蒂之心?臣惶恐之至。犬子平庸,难得天恩浩荡,竟令明珠下投。佟家深感荣耀,感恩零涕尚且不及,岂敢有怨怼之心?婚姻之事非同儿戏,一诺而千金重,更妄提易志之念!但盼公主吉人天相,早日康复,与犬子共缔百年之好,成就此段锦绣良缘!则犬子幸甚,佟氏一门幸甚!”
白纸黑字的一篇奏折,洋洋洒洒十余列字。看得夏泽宗心花怒放,全身上下三百六十五个毛孔好比吃了人参果似的,没有一个不熨帖,没有一个不舒畅。
“一诺而千金重,妄提易志之念……好个佟健,好个平原王府。果然崇礼守信,不失君子之风。没叫朕失望……只是你这样心诚意恳,感激天恩,倒是叫朕十分汗颜了!”半晌才搁下奏折,谓然轻叹:“朕倒是有心想成就这段美满良缘,无奈是教女不善,如今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人去夭夭……朕除了无奈地将这桩婚事一拖再拖之外,又能怎么办?我能上去哪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女儿给你嫁过去?”
“喜妃娘娘到!”
正在头痛的时候,有太监来报。抬头看,喜妃已是娉娉婷婷走近来。
“臣妾叩见皇上!”
“起来吧!”夏泽宗正想着心事,心不在焉一挥手。
喜妃请了安,瞅着夏泽宗的脸色,就笑道:
“看皇上愁眉深锁,莫非又在为呈澜公主的婚事伤神了?”
夏泽宗叹了口气:“呈澜这个不肖女,说走就走了。丢了一堆烂摊子让朕收拾……眼下,朕虽然下令对外称病,将婚期一延再延,但终究只是一时权益,不是长久之计啊?”
“那倒是,公主就算再装病,除非就此崩了,要不然宫中御医个个不凡,总有痊愈的时候。拖下去难免惹人疑惑,时间一长,实在难以自圆其说了!”
不然怎么说这事棘手呢?夏泽宗沉下脸来:“这正是朕十分为难之处。澜儿虽说出了宫,总之要回来的。朕总不能对外说她就此不治了吧?一个生病,都已经够让人寒心了……之前,朕也曾经多方试探,想了解佟家对于此事的态度……没想到,这佟健倒是实诚。非但无一丝怨言,反而就此事相当理解包容。奏章之上,言词恳切。人家也摆明了态度。无论澜儿病情如何,都愿意耐心等候。婚姻之约不变不废。非他有心负朕,反而是朕为人君者,一再相欺,朕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实在汗颜!”
喜妃最是会察颜观色,看夏泽宗皱着眉头,一筹莫展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事原是公主失于考虑,任性之过,难怪皇上心烦了!”
夏泽宗忽的来了精神:“不过喜妃,你来得倒正好,你一向是朕的‘解语花’,如今,你倒是给朕出个主意。”
喜妃浅笑道:“臣妾愚笨,哪能有什么好主意?”
“喜妃,就你还愚笨,朕这后宫真就无人了!”夏泽宗笑了笑。这笑,似乎颇为耐人寻味!
喜妃浑然不觉:“皇上若一定要我说,我倒真是有个主意,就只是不知皇上肯不肯罢了!”
“哦,有何高见?”
“皇上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公主迟迟不归,赐婚圣旨又下,婚期迫在眉睫,如此一拖再拖,既不吉利,难杜悠悠众口,担心佟家有所不满,又因为帝皇轻诺,屡屡相欺,未免有失人君之道!是也不是?”
“不错。”
“其实,这事再好解决不过了。呈澜与佟封有婚约是事实。但是,公主身份尊贵,从小养在深闺,到底谁也不曾见过。皇上虽然答应将呈澜公主下嫁佟家。呈澜可以是一个名字,也可以是一个封号,呈澜公主到底是指的什么人,却完全是可以由皇上说了算的!皇上又何须发愁?”
夏泽宗一怔:“你的意思是……”
“完全可以易其封号,另选名门淑女,以呈澜之名,代而嫁之。”
“荒谬荒谬!”
“皇上,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唐朝出塞和亲的公主,更有几个是真正天子所出,还不都是从皇亲宗贵之中选拔晋封?连名扬天下的文成公主也不外如是。代嫁之说,怎么就荒谬了?”
“这个……哎,朕是召告天下要选佟封为驸马的,金口玉言,怎好出尔反尔?以冒名之女,嫁入佟家,一旦识破,叫佟家情何以堪?岂非让天下人都道朕是个言而无信,空口白话的昏君么?”
“皇上,用民女代替,天下人当然会说皇上背信 。可皇上健忘了,你可不止一个女儿啊!若然有一个公主愿意以身代替呈澜。那同样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出嫁,佟封同样是皇上的爱婿,佟家同样是与皇室联姻,实则并没有一丝一毫改变。这样,皇上没有出尔反尔,佟家自也无话可说,天下人更挑不出毛病!至于真正的呈澜公主,回宫之后重新赐名,就可以另行婚配,这样岂非两全其美,又有何不可?”
越说越是离奇。但离奇中却也不乏有某种可行性。夏泽宗稀奇得竟无法立即加以反驳,情不自禁问:“那你依你看来,朕膝下哪个女儿可以代嫁佟府?”
喜妃略一沉吟:“晏月公主为人端方,处处恪尽礼节,代嫁之计,实是兵行险着,也确有悖常理之处。我担心以她的性格未必能接受。何况,晏月身为长公主,以贤德扬名天下,是唯一圣上加冠敕封的护国公主。地位太显,见过她、听过她的人也太多了。让她代妹出嫁,一则有损护国公主的声誉,二则更容易被识破。一旦识破了,影响也必更加深远,无从收拾。”
“华渊公主本算是个上佳的人选,只可惜她年纪太小,与呈澜公主相去甚远,即使她愿意,也难以做到。除非是……”喜妃说道这,忽的顿住,双眼尽望着夏泽宗,欲言又止。她不敢往下说的原因,是自知底下的话已牵涉到皇室之中一个人人心照不宣的禁忌了!
果然,夏泽宗脸色骤变,登时犹如晴转乌云。口气也忽然充满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住口。连瀛绝对不可以。这孩子生具异象,非我族类。早有天师警示在前,她命犯七煞,嫁之,其祸必殃之。朕说过,任谁不准再议她婚配之事。朕只求她能太太平平,安安份份过一世,即便孤独终老也好,都已觉是万幸。其他的,此生妄论!”
喜妃知道踩到了夏泽宗的痛处,见他发怒,连忙跪地:“臣妾失言,冒犯天威,请皇上责罚!”
夏泽宗想着连瀛。
那是他的又一个女儿,也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
她明明是那样温柔纯净的好孩子,若没有那可怕的预言,她本来可以和所有女孩子一般无异,简单快乐,何以如此福薄,命运多舛?
只要想到她,就像每每一把冰刀从心口上划过,在冰冷绝望中感受那抹深切的疼痛,痛极而怒。由于他的忌讳,有多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如今见喜妃慌不迭跪地,夏泽宗心中一阵酸楚,终于叹了口气:“起来吧!这事原不怪你。朕不是在生你的气,只不过……心里难受……连瀛这孩子,可惜了……反正你也听清楚了,从此,她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臣妾知道了!”喜妃眼珠一转:“可是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人选了!”
她的答案,她的言外之意,到此时际早是呼之欲出,夏泽宗此刻也已经了然在胸。“朕明白了,你指的是——莫菁!”
“不错,臣妾权衡再三。只有莫菁,品貌无差,和呈澜又年龄相仿,她是最适当的人选。更重要的,莫菁既然是皇上认下的女儿,不是亲生,也是公主之尊,她有这个身份是其一。又正因为她不是皇上所出,她对皇上,除了有父女之情,更兼有君臣之义。为皇上分忧,自然是责无旁贷之事!”
“喜妃,你要知道,莫菁是你的侄女,无论是否亲生,在朕心中,也早已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她的份量,与晏月也好,呈澜也好,其实是一般无异。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不如。他日朕为她主张的婚事,即便不是佟家,也一定门当户对,与她相得益彰的!……如今却要她冒名顶替,代姐姐出嫁,你不觉得委屈了?这对她来说,也太不公平!”夏泽宗诚挚地说。
‘是么?可惜,你只会空口白话允诺。第一时间设想的,到底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喜妃心中恶毒地想:‘而女子青春何其有限,莫菁要等多久?又该如何去等,你所谓的 ‘主张’?就算她能等,我也不能再等!’
于是她淡淡一笑:“名分上虽然有所亏欠,但臣妾听闻小侯爷风采久矣。按理说,能得此等佳婿,也是莫菁的幸运。说到底,莫菁原只是忠臣遗孤,只是承蒙皇上错爱,才得封为公主。嫁入佟家也不算辱没了她。若不是呈澜公主拒婚不嫁,一怒出宫。本来臣妾也还没有这个胆,敢来提这个话呢。这实在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又谈得上什么委屈?”
夏泽宗深深看她:“喜妃,莫菁这孩子很有点像你哥哥,外表温和,实则心性高傲,我想她未必愿意!”
“皇上,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臣妾虽然不比她生身之母,但她是臣妾一手抚养的侄女,从小看着长大。她的性子如何,臣妾自问比皇上知道得更清楚。从来,只要是你我的话,她一定会听进去,只要是你我的意思,她也一定会顺从的!”
“就因为莫菁侍亲至孝,朕才更加不忍心难为她!”
“皇上多虑了。就冲着皇上这份爱怜之心,莫菁即便是奉旨代嫁,相信也是心甘情愿!”
“你真的这样认为么?”夏泽宗踌躇着:“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些顾虑。澜儿和莫菁两个一向感情甚笃。终究,佟封与澜儿已有婚约是事实,如果真的这样易名而嫁,万一让她姐妹俩从此在心中生了芥蒂,那就不好了!”
“皇上,如果换了是别的什么人,也许皇上这层顾虑还说的过去,自家姐妹的,怎会有什么芥蒂?莫说呈澜公主如此抗旨逃婚,本来就明显是不属意佟封,莫菁代嫁,正是帮她解了围。即便不是,以她们两人从小积累起来的深厚感情,难道还真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所谓‘夫婿’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不成?”
夏泽宗听她层层分析,似乎也言之有理,加上最近为这件事确实是烦心不已,心中就不免大大活动起来。
喜妃趁热打铁,心想到了如此关键时刻,如果不出绝招,怕是不能一锤定音的了,毅然决然道:“而且,皇上有所不知,臣妾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哦?”
“代嫁之事,我说非莫菁不可。只因无论是谁上了这个花轿,进了佟家。一旦姻缘铸就,那是再无转圜。换句话说,即便日后呈澜真想通了,终于回心转意,只怕也是情天恨海,遗憾难填了。但是,假如是莫菁,两个这么要好的姐妹的话,哪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
夏泽宗不禁目光闪动:“你是说……”
“还用臣妾明说么?”喜妃笑了,悠悠道:“飞燕合德,大小周后,娥皇女英!姐妹同嫁,二女共事一夫,自古有之!”
“你竟然愿意……”
喜妃定定说:“臣妾当然愿意……莫菁也一样愿意!”她忽然调转了头,高声叫道:“进来!”
帘子那么忽然地,就被内侍掀起。
一条孤单单,俏生生的倩影立在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听了多少。是莫菁!
她的脸色那样苍白,她的瞳孔却幽深如暗夜,一黑一白的映衬下,她此时的面容,看着无比遥远,像来自一个不可知的国度,虚幻而不真切!
“皇上如果不信——莫菁就在这里。你可以听她亲口来回答你——莫菁,你自己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她炯炯的目光盯着她苍白的脸,几乎快洞穿了她的心脏!
夏泽宗也在看她,目光游移,却含有一丝犹疑的、略有审视意味,好似真想从她脸上的表情判读出此事有几分真实性!他不说话,自然是也在等她回答。
莫菁不觉低下头去,忽然无法正视这样的眼光。她怕自己会因此失去说那句话的勇气。
她袖中的拳头已经握起,不觉紧紧咬住了下唇。
夏泽宗神色复杂,良久,忽然神色轻松地笑起来。他好像想打个哈哈,把这明显发僵的气氛带过去:“哈哈,莫菁,你——”
“愿意——”
夏泽宗心中一震,余音嘎然顿住。一时呆怔。
就在这时,莫菁抬起头来,定定的,清晰地把那句话重复出来:“我愿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