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然听闻奶奶的死讯时,我抓着电话的手颤抖了一下。离家半载,异地求学,没想到一回家,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就阴阳两隔。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异样,奶奶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存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仿佛只有很久前的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但是亲人的突然离世给我的感觉还是刺痛,以及无穷无尽的空荡,心里像是几百平方的大房子,没有装饰。
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外婆,像是一副被羊脂白玉浇筑而成的泥菩萨,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因为虚弱而起的黑斑。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的大量输液,让这个老人消化红薯杂粮的身体也变得空空荡荡,在床上翻个身子,肚子里都像是没满的水瓶子,响地叮叮咚咚。外婆直喊难受,胃里胀得不行。“哎呦哎呦”,实实号叫了足足一个小时多,不停地说着自己难受,病痛的折磨在老人的身体上像是突然被放大了许多倍。
也许是喊得累了,这会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那没有几两肉的麻杆身子,被苍白的,发硬的被子裹住,就那么浅浅地陷入了睡眠,随时都可能被吵醒。
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厚实的棉袄裹住下身,眼睛蒙蒙地瞅着外婆,这个时候我只想她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啥都别想,包括疼痛。
输液管里的液体有节奏地流动,我时不时地瞥了瞥液瓶里的药液,注意些它的高度,防止一个不小心药完了,还没有护士来换。这家医院是个老百姓聚集扎堆的医院,物价不算很高,住院条件也让人能够接受。护士们轮流更换着外婆的药液,不定时,要一趟一趟地去喊。还没到换药的时间。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飘着的大雪。今天中午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阵大雪,昨天晚上路上积的雪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中午的这场雪让底下的冰怕是要上个几天才能消失了。窗外风挺大,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被风吹地胡乱走,骗得窗里的人们都以为是什么难见的大雪。进不到屋子里面,窗缝呼出的热气一下子就能把雪化了。
邻床的奶奶,和外婆差不多年纪的,也不容易地睡下了。睡不踏实,脸上的皱纹蹙在一起,叠成脸上的千沟万壑。嘴里不时发出因疼痛而起的呻吟,不似外婆般声响大。从暖气口不断吐出的热气让我感到眩晕,温热而静止的空气消磨着年轻人跳动的心脏,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我急着往门口走去。
没来得及拧开门把手,门就从外面开了。红色帽子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来不及往下掸,就急匆匆地进来了。屋外贴着双腿进来的冷气让我头脑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人和身子都没有了倦意。
母亲头发都藏在红色帽子里,没有脱,就加大音量朝着我的外婆叫了叫。“妈,起来,我要回去,娃他婆死啦!”话冷冰冰地,粗俗不带掩饰地,砸向我那从迷迷糊糊昏睡的潜意识里苏醒的苍老的外婆,我看到外婆的眼神突然间一愣。随即缓缓开口说让我妈走吧,然后又躺下了,说坐着困,坐不住。
母亲急匆匆收走了带来的衣物,叮嘱我要细心照顾外婆,等舅舅到了也赶紧回家,已经看不见奶奶最后一面了。
病房的门突然关上,突然关上了外婆的声音,她背过身,面朝白渗渗墙,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沉默,沉默地怕人。以往点滴挂完后,外婆都是躺在床上,面朝着白渗渗的天花板,出神地看,眼睛也不朝着别的地方转,木讷地开合眼皮,仿佛对医院里消磨剩下的日子极为不满,对自己这不争气的病的埋怨。那种老人眼里平静的哀怨,我说不出来地心疼。
一会儿液瓶里的药完了,我赶紧去叫了护士来换药,刚换了药,外婆的身子朝我转了过来。她眼神和未去世的奶奶一样,枯黄中透露着哀怨和委屈,我能说什么呢,病了这么长时间,是个正常人心里也难受,更何况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呢?
外婆的眼神里也有一种急切与恐慌,在农村呆惯了的人,在这个狭小的病房里呆不了多长时间,总是感到烦躁和憋屈,每一天不间断的输液要持续七八个小时。流淌在外婆清晰可见的静脉血管里的液体,稀释着病痛,也稀释着老人渴望康复回家的心。勤俭持家了大半辈子的人,连住院也觉得是在白花冤枉钱,看到一大长串的费用单时,这个老人彻底无语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花过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