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如白马过隙。中年将至的我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心中却有一份别样的光与暖,那是一盏圣洁的莲灯,虽荧荧如豆,却熠熠生辉,光耀曾经的过往及前路。
八十年代中末期,我上小学时,父亲工作调动去了一个偏远的叫红阳的江边小乡镇,全家跟着搬迁至此。那个小乡镇是个地道的穷乡僻壤,只有一条很窄短的小街。正中街有一家小杂货店,上街头摆一猪肉案子,一家炸油条糍糕的,还有一个卖石膏豆腐的,下街头有一个剃头的挑子,除了杂货店,这些师傅都是流动摊位,起大早来,响午时分就会把摊子收拾好,挑回家吃午饭干农活。
最无语的是,这个小乡镇还没有自来水也没通电,给父母带来太多生活上的不便。单位里有一口水井,到了夏天井水枯竭,得到两里地外的长江里挑水,盛满大水缸后,放入少量明矾予以净化后饮用。洗衣洗菜就在厂门口的小池塘里。没有通电,大人都无所谓,下班后烧烧捡捡、洗洗涮涮,就可以早早上床休息了,可孩子们玩到天黑才进门,作业半个字都没写呢。照明问题就成了父母的头等大事。
童年的时光,再贫瘠荒凉的地方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都能找到消遣的乐趣,也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玩伴。更开心的是不知何时我家的柴垛里(引煤球炉的)躲了一只被人丢弃的丑丑的小黄狗,用一双无助而纯净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儿时好奇的我们。每天我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如何省下碗里的饭,捏成饭团藏在口袋里,还得在不让有洁癖的妈妈发现小黄狗的前提下,偷偷喂饱它。
某天的黄昏,等我们姐弟撒欢归来,小桌上静静摆着一盏崭新的煤油灯。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上面是个形如张大嘴的青蛙的灯头,吐着白嫩嫩的舌头,灯头一侧有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大大的圆鼓鼓的肚子里已装满了亮汪汪的煤油,防风的玻璃灯罩晶莹透亮,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芒。终于有了灯光可以看书做作业了,弟弟也得收心割大麦了,他那沮丧而不情愿的表情至今想起来还很可笑。
又一个黄昏,小黄狗终于被母亲发现了,在小狗可怜而无辜的眼神攻略,和我们死乞白赖的哀求下,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妥协了。小黄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跟随我们进出家门,吃饭时在我们的腿边蹭来蹭去,扔一些吃的给它后,它就会欢快地摇着小尾巴。
每天黄昏,父亲就把灯罩擦得锃亮,加满油。一到晚上,堂屋里总是异常热闹,那份热闹并不是缘于人声,而是眼神、灯光和影子的交汇。在那盏煤油灯旁围灯而坐,我和弟弟霸占了光线最好的一大片桌面,父亲挂在桌边,照例地整理完他白天的帐目,而后极耐心地检查着我们的作业。母亲惯常地坐在较远的光影里,纳鞋底织毛衣或缝补衣服。而小黄也凑热闹似的挤在桌底下,无聊地 舔着自己的瓜子和毛皮,仿佛知道要肃静似的。
油灯那跳动着的微弱的光芒,给小小的陋室涂上了橘黄色的温暖底色。灯下,唯有翻书的声音,母亲纳鞋时麻线抽动时的嗦嗦声,油灯捻子的噼啪声,还有墙角的虫鸣和偶尔的鸡犬之声。若是查到错得离谱的题目时,父亲会抬起头,以严厉而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们,而后又认真地帮我们分析错因。若是当晚功课做得很好,父亲的目光便会温和而欣慰。母亲常常是一言不发地陪伴着我们,那时候的母亲有一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随着父亲的表情,眼神时而担忧时而欣喜。小黄也以懵懂纯净的眼神一个个地看来看去。
有时候趁父母忙自己的活时,我和弟弟便在灯下随兴地玩起手影游戏,从小我就是个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沉默女孩,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盯着变幻的光影,或是那些石灰剥脱的屋顶,渗水后水迹霉印遍布的墙体,所有的手影及斑驳的痕迹,在这温暖的萤光里,幻化成鸟鱼虫兽,花草树木,妖仙鬼怪,脑子里自动编导成一个个神话故事。
天气渐热后,煤油灯的火光会招来很多蚊虫,有些如飞蛾扑火般的被烤得吱吱响,让年少的我心焦而无奈。又热蚊子又咬,父亲便在桌底下用力挥着扇子,免得扇得火光摇曳不定。天真正热起来时,便到了暑假,晚上再也不用做作业了。朗月群星萤虫熠熠生辉,门窗洞开,室内自有清风为扇,星月作灯。
最喜欢冬天里的那光那暖。在橘黄色的光晕里,窗户关严了,那光温和而稳定,空气里还存留着晚饭时炉子锅里白菜萝卜雪里蕻的气息,芬芳而温暖。坐在大火桶里,套着母亲纳的厚棉鞋,全身暖烘烘的。偶尔火桶里还会埋着几颗小山芋,一把果子,小黄馋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惹得大家笑声一片。那样的冬夜,空气里弥漫着甜蜜、幸福的滋味。
转眼小黄成了大黄,它天天陪伴我们去上学,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们走进教室,放学时又会早早地来接我们,满眼都是欢欣雀跃。我也不再满足于短暂的围灯时光与课本知识了。可每天煤油灯的油都是父亲加好的份量,一肚子的油大约能用两天,点长一些时间父亲就会发现油少了。寻思着得另辟蹊径,在同学的指点及瞎琢磨下,我终于成功地用墨水瓶与母亲纳鞋的棉线做出了简易煤油灯,用桔皮蜡块做出了小桔灯,还藏了个手电筒在被窝里。就这样在这般微弱昏黄的光线下,在大黄依恋忠诚的目光里,一人一狗一灯,看完了一本本破旧的闲书,常常是光线太暗,人凑得太近,烧焦了额前的黄毛,第二天清晨鼻孔里都被煤油与蜡烛的烟熏得漆黑,也光荣地戴上了厚瓶底眼镜。
三年后,父亲调回老洲了,一个沿江较繁华的中心城镇,再也不用挑水及点煤油灯了。我却怅然若失,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的眼神不再清透明亮,父亲的皱纹已纤毫毕现,大黄的眼光已黯淡无神,粉刷一新的墙面再也想象不出什么美丽的故事了。
时光荏苒,我离开了家,再回首时,那盏煤油灯已遗失,老屋已不再,大黄已失踪,我的父亲已永远离去,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大黄只是老来健忘,陪着我的老父亲四处游走忘了回家的路。
那一束束微弱的光,已分不清是大黄依恋的目光,是父母亲慈爱的眼神,是煤油灯的光晕,还是明月萤火?它们已交汇在一起,在我的心头聚集成一盏圣洁的莲灯,温暖了那些贫寒艰辛的日子,如同生命的霞光,斑斓了灰暗卑微的少女时代,照进了我生命中所有的暗夜。
正如林徽因的那首《莲灯》所言: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