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来了?
来了。
来做什么?
来见你。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是的。
所以?
所以我是来送死的。
贰
风城的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就是在大雪天的时候允许路人进来避雪。
所以每到雪天,酒楼这种安静雅致的地方却如同普通的饭铺酒肆一样喧闹。
今天的雪很大。
可是风城最大的酒楼里,却十分安静。
人依旧是那么多,可是所有人都把目光焦距在一楼的楼梯口处。
那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穿着漆黑的链子甲,头盔被拿在手里,巨大的陌刀缚在背上,一张脸怎么也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时光浸染的沧桑。
女人很漂亮,即使穿着小厮才穿的灰衣短褐,也掩盖不住她精致的面容。她手里拿着块儿抹布,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冷得如同风城的雪。
“你来了?”
“来了。”
“来做什么?”
“来见你。”
女子静默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一闪而逝的杀意。手中的抹布不知何时被她搭在了楼梯的扶栏上。她转身,登上了楼梯。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是的。”男人的神情有些落寞,转而又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坚定。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楼梯上有些单薄的背影,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所以?”女人停下了,转头看他。
“所以,我是来送死的。”
女人怔了怔,转过身来。
“是什么让你觉得,除了他,还有别的理由可以让我出手?”
“这里的人,还有……我的命。”
“你的命不值钱。”
“可是他在乎这里的人。”
女人沉默了。
一楼楼厅堂里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
乖乖,将军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没错,环视四周,竟然几乎都是身穿皮甲的士兵坐在厅堂里。
风城是边城,距离最近的边关,不过百里。
所以,没什么奇怪的。
女人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坐在厅堂里的众人,垂下了眸子。
“好。”
男人脸上的神色轻松了几分。
“会很疼么?”他笑着问。
女人看着他,嘴里缓缓吐出四个字。
“痛不欲生。”
风城的东南侧是一片低缓的丘陵。
即使被厚重的白雪覆盖,枯黄的杂草依旧嚣张。
这是葛生最常来的地方。
因为这山上有两座坟头,一座是她师父的,一座是她……丈夫的。
雪有点儿大,她披着厚厚的皮裘,拎着两壶酒。
以前她也是这样,不管雪有多大,她都会在这一天来看他们。
不过今天有点儿不同。
她身后跟了个尾巴,黑不溜秋还闷闷的。
那人也提着一壶酒,一路上却至少喝了半壶。
来到坟前,挠了挠头。
“我兄弟咋有两座坟?”
葛生凉飕飕地扫了他一眼。
赵忠实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间表情扭曲得很。
“有一座是我师傅的。”
说罢没有理会他,先是在两座坟前弄了两个火盆,然后找了根枯枝,往火盆里添纸。
驴尾巷的婆婆说,烧纸钱可以让死人过得好些。
葛生其实是不信的。
可是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
赵忠实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里有些发堵。
那小子好不容易遇到个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
偏偏,促成这一切的还有他一份“功劳”。
他靠着树干坐下来,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
“能给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么?”
“没什么好讲的。”
“说说你的也可以。”
“……从前有一个人,然后,她死了。”
赵忠实惊愕地看着她。
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这女人,无趣。”
葛生拧开酒壶,把酒倒在两座坟前。
“你也一样。”
肆
葛生从不会为自己的名字纠结。
奈何还真有人给她说过自己名字的含义。野地里生出来的孩子,所以叫葛生。
这是捡她回来养着的师父和她说的。
没错,她是个孤儿。
一个比其他冻死在雪地里的人幸运很多的孤儿。
她的故事也确实无趣得很。
跟着师父,她学了一身的本事。
特别是会调制一种剧毒。
那种毒不会让人立刻死亡,而是要拖延三日才会发作。死亡时,痛不欲生,无法挽救。
重要的是,这种毒,无法被查到。
没有人知道这种毒长什么样,该怎么用。
只有她和师父会。
然后她师父被仇家杀了。死之前,师父对她说,给他添一个坟头吧。
不用报仇,师父的恩怨与你无关。
于是她在她风城开了家酒楼,当起了老板娘。没有找中间人去坐杀人的生意。
可是师父的仇人却并不想放过她。
来风城杀她的人络绎不绝。
后来,她跪在师父的坟前,拔出了身上所中的箭矢,说:“这下,师父的恩怨,与我有关了。”
江湖的恩怨就是这样。
既然有人只看道义,不讲情面,就有人不看道义,只讲情面。
所以想杀她的人,在她开始显露自己的獠牙时,愈发地多了。
直到她再也抵挡不住众人的围攻。
没什么好遗憾的,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她用手捂着断了的左臂,背靠着一颗古松,抬头望天。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都显得有些冷。
周围的人或狰狞,或冷漠,或悲愤。
人生真的很无趣。她如是想。
脑袋昏昏沉沉的,大概是这两天没休息好。
唔……马蹄声好吵。
她抬眼看看到底还有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杀她,却看到了一身银亮的铠甲。
“放肆!我天朝境内居然还有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围杀女子之事!”
江湖人不愿意碰到官府的人,更不用说边关的将领了。
于是他们默默地退走了。
临走前看了葛生一眼,意思是,我们还会回来。
葛生冷眼看着一切。
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
她抬眼看着他:“救我做甚?”
聂离哑然失笑。
伍
“杀人或许需要理由,可是救人,需要么?”
这是他和她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就这一句,葛生就可以断定,他们不是一类人。
“多谢,我走了。”她拖着步子向前走。
没想到聂离竟是也跟上来了。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
聂离微笑着说:“我救了你,老板娘不请我们吃一顿?”
葛生皱了皱眉,看着他和身后的一众丘八。
“可以。”
她是风城最大的酒楼的老板娘,这件事并没有多么隐秘,有人知道不奇怪。
何况,江湖人不管讲不讲道义,看不看情面,恩情还是要还的。
江湖人只是快意恩仇,不是不通人情世故。
路程并不远,葛生拖着断了的左臂,面不改色地回到了自己的酒楼。
回到自己的地盘儿,自然有人伺候着。
吩咐了一声,葛生回了自己的房间处理伤势。
处理完了,就又来酒楼的前堂转悠。
这一看不要紧,什么卖油的老翁,杂耍的小哥儿,说书的先生,讨饭的乞丐,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楼。
她把小厮拉过来询问。
“是聂先生吩咐的。”
她走到聂离身边,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聂离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雪。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目光,他一回头,就看见了那张清丽的面容。
“外面雪大。”聂离把视线移开,眸色温暖地看着熙熙攘攘的厅堂,“都不容易,雪天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葛生看着有些拘谨地瑟缩在角落里的人,喊过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
然后认真地看着聂离:“当是报答。”
聂离饮了一杯酒,笑着应是。
那天的雪下到很晚,可是风城的很多人都觉得,这天晚上,很暖。
之后的日子里,两个人也有些联系。
聂离会时不时地光临这等奢侈之地,点一壶酒,握一卷兵书看;或者约几个好友,到酒楼来聚一聚,说说家事国事天下事。
喜欢在自己酒楼里转悠的葛生自然也就时常能够看到他。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默不作声的与他擦肩而过,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时候,会点头打个招呼。
直到那天,他带着一壶酒来到酒楼。
目光微醺,环视四周。
他走到葛生身前,晃了晃酒壶,笑着对她说:“喝一壶?”
葛生没有拒绝,随便提了一壶酒,走到靠窗的位子,打开了窗户,示意他坐。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聂离顿时清醒了几分。站在桌子前,有些窘迫。
他刚刚到底做了什么……头痛。
葛生清冷的声音解救了他:“坐。”
聂离听话地坐下了。
葛生也不催他,自顾自地喝起了酒。
半晌,聂离道:“明天,我要回去了。”
借着酒劲,他说了很多。
朝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政变,内部动荡。北蛮却在这个时候犯边,国局甚危。
大将军被拘禁了,据说此次来统军的大帅是已经年过六十的靖王爷。
风城是他的家,不管怎么样,他都想好好地守住这里,至死不息。
说着说着,醉倒在桌子上了。
葛生默默看着他,把壶里的酒喝光了,没有醉。
“阿生……你真好看。”
醉醺醺的聂离翻了个身,竟打起了呼噜。
“把他送回去。”葛生吩咐了一声,离开了。
“阿生……”
陆
风城比以往清冷了不少。
能逃的都逃了,即使成为流民也不愿被那些蛮子当做俘虏。
葛生看着愈发清冷的街道,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板娘,打烊不?”
小厮把抹布搭在肩上,一手扶着门道。
葛生顺手把牌子翻了过来,走进酒楼里。
“你们……也走吧。”
小厮把门关上了,笑着说:“咱们还怕这不成?老板娘不用担心我们。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葛生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们这群人,越是乱世,越是如鱼得水。
不过……这座城市,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的吧……和他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着,前方传来的消息却并不乐观。战士的死讯一次次地撞击着风城百姓的心,最后化作一道抹不开的乌云笼在城头。
葛生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不过比起其他酒楼的清冷,这里还挺热闹的。
因为不只是下雪天,平时想要来酒楼里坐坐的平民,也不会被小厮赶出去了。
所以,当一个浑身血腥味儿的丘八进来时,大家都报以包容的微笑。
“老板娘!找你的,出来接客!”有人还敢打趣这里的老板娘。
葛生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口。
“你来了?”
她认识眼前的人。他是聂离的好友,叫赵忠实。
“来了。”赵忠实坐在长凳上,熟练地给自己倒上了一壶茶水。
她跟他不熟,所以,一定有事。
赵忠实也不啰嗦,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靖王爷听说了她的名号,想借她的毒一用。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战争只要弄死主将就可以了,但是显然,这回他们的对手意义非凡。
而且,葛生掌握的毒的特性,大有文章可做。
“聂离不愿意逼你做这种事,现在和主将置气,被罚了军棍,现在都起不来。”
葛生皱眉,他来她就能答应?他们的靖王爷……很天真?
“所以你来是?”
赵忠实大手一拍:“你去不去?”
“不去。”
葛生拒绝得无比干脆。
赵忠实一噎。他没想到自己拐弯儿抹角说了这么多,就换来俩字,拒绝得好没诚意!
他瞪着眼睛:“真不去?”
葛生深吸一口气:“我去。”
葛生后来混进了敌营,给他们的主将下了毒。
对于靖王爷等人的计策,她是一无所知的。但她有自己的判断方法。
她下毒后没有走,而是继续混在敌营中。
雪花般的战报不断飞进中军大帐。
形式一片大好。据说他们的勇士率领三千兵力,不仅冲垮了对方五千人的阵法,还斩杀了其中一位小将的首级。
据说只要他们能攻破眼前的城池,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富饶之地。
据说,不远处的金城似乎要抵挡不住他们另一路人马的进攻,那边的主将打算尽快攻城,与这里形成和围之势。
葛生默默地听着,心下了然。
是时候该离开了。希望……他不会有事。
她的眼眸闪过一丝难明的情绪。
心悸,她可是好久都没有过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她师父去世的那天。
融入夜色的骏马飞驰着,远离了战场的喧嚣。
第二天到达边城的时候,太阳尚未升起。
赵忠实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等她。似乎等了很久,雪积在肩上没有化。
他面无表情,看到她,也没有太大反应。
他把手机捏着的信递给她,然后说了一句话。
“他死了。”
“哦。”葛生的反应有些平淡。
“因为他知道你去了敌营,精神不太好。”
“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他。”
葛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风城的。
她魔怔了似的跑到师父的坟前,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天一夜。
那封信她拆开看了。
然后她把它埋了,堆成呢一个坟头。
刻了块儿牌子,写着“葛生之夫聂名离”。
所以……她和他之间,真没什么可以说的。
无趣得很。
捌
赵忠实把最后一口酒喝尽。
“这次……很危险。”
“即使我不去,他们也有办法逼我去,不是么?”葛生淡淡道。
不难想,酒楼此刻怕是已经被包围了。
她手下的小厮,怕是每一个都不怎么干净。
用他们来威胁自己,最合适不过了。
一直白色的小鸟轻巧地落在葛生肩上。
葛生用奇怪的语言和这只鸟说了什么,然后把它放走了。
“逃出来了?”赵忠实笑着问。
“嗯。”葛生点头。
他大笑一声道:“那些人果然很蠢。”
“和你一样。”
“……保重”赵忠实突然觉得自己好不是个东西,连累了兄弟,还要把他妻子推进火坑。
其实没有什么对错,信仰不同罢了。
千万人之重,一人之轻,任谁都看得清。
葛生却是轻笑道:“死了干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黄泉路上,终有再遇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