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十五岁那年,他如一缕春风拂过她的生命,她追逐他的身影而去,以为握住了希望,却不过坠入了更大的失望。然而痴心终究不悔,任这世间繁华万千,只有他才是她的缘。
1
云沐永远记得她十五岁那年。
时年正值饥荒,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使得百姓近一年的劳动尽付东流,全城上下饿殍遍野,哀嚎不止,连路边的树都被饥饿的人们吃得只剩下一个树桩了,黑色的乌鸦成天站在上面,阴惨惨地盯着地上垂死挣扎的人,一旦有人倒下,它们便一哄而下,分食那枯瘦的躯体。
据后来活下来的人说,那一年的乌鸦远比人要肥得多。
云沐就是在那一年被遇到太子黎华的。
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已经有两天粒米未进了,几口稀粥灌下,她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身边一脸关切的他。
彼时的黎华一身华贵锦袍,纤尘不染,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却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像是下凡的神仙一样。”那是年少的云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他想用五十两银子将她买下,“不过这样以后她就是我的人了,生与死都只能由我决定。”
“可以可以,没问题的。”父母亲几乎没有仔细想过黎华说的话,就迫不及待地在卖身契上画了押。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女儿能有一个好去处,而自己,也可以靠着那笔银子渡过难关,这么好的事,简直是前世烧了高香。
唯一反对这件事的,只有云沐的青梅竹马——兰千羽。
但当他得到消息赶来时,云沐已经坐上马车准备离开了,漆黑的幔子将她遮挡住,只在马车晃动时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追着马车跑了好几条街,然而马车的喧嚣却将他的呼喊全数淹没,纵使他用尽全力去追逐,马车内的人却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只能看着她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这些,都是云沐所不知道的,此刻的她攥紧拳头,一张脸憋得通红,看着身边的人认真说道:“你救了我和我的家人,你是个好人,我会报答你的,从此以后,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去做。”
黎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白皙的手指抚上她的发,“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受苦的。”
容貌清秀,声音动人,浅淡话语中有着藏不住的关怀,云沐微微有些出神,便是在那时,少年的身影悄然刻入了她的心中,加以时间的刻画后,融入骨髓,再难割舍。
到达皇宫之后,云沐才知道,那个救了自己的少年,竟然是当今皇帝的儿子——三皇子黎华。看着他淡然的身影,她捏紧了衣角,是啊,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他吧。不过为什么,他看上去明明那么温文尔雅,暖如春风,却让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险,无法靠近呢?
就像是溺水的人,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的绝望。
云沐做了黎华的侍女,每日殷勤服侍,然而黎华却如同忘了她这个人一般,除了交代事情,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关心的眼神也没有,对她与别的侍女一般无二。
而她在这样的境地下,一呆就是两年。
2
两年的时光疏忽而过,平静如水,第一次让云沐感到讶异的事,便是六皇子黎朗来访。
黎华面无表情地同他对峙了约有一刻钟,才极不情愿地将他请到府内,黎朗倒是毫不在意,脸上始终挂着春风般的笑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黎华的行为太过无礼。
“三哥,这几天你都不大理我,是不是小弟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若是这样,小弟我这给你赔罪了。”无辜的眼神配上柔软的话语,叫人看了不由得心生疼爱。
黎华却是毫不领情,板着脸哼了一声。
离朗似乎并没有听到,摩挲着桌上的青瓷茶杯,眼神悠远,“还记得小时候吗?每次我们闯祸,你怕父皇责罚我,总把责任一个人揽着,一边听父皇的责骂,还一边偷偷朝我做鬼脸,那些日子多美好啊,我昨天还梦到了呢。”
一旁的云沐完全被他的话所感染,也幽幽地叹了口气,却不料一句冰冷的话传入耳中瞬间将她拉醒:“是啊,不过自从知道是你设计害死我额娘时,这些回忆所彰显的,就只有虚伪!”
只听得花瓶“咚”地一声碎成一地,黎华和黎朗回过头,就看见云沐惊恐的脸,眼神中还微微有些颤抖。
“云儿,你出去吧。”黎华有些不悦,云沐却如蒙大赦般踉跄着逃离。
心里的鼓还在敲,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如春风般的男子,竟然会是杀害自己兄长母亲的凶手!
那他,一定很痛苦吧?
思绪太过纷乱,她并没有注意到,当她离开时,身后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她更不知道,黎朗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请奏要纳她为妾。
“他或许已经忘了我吧,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人。”寒凉月光下,云沐倚栏而叹,心境凄苦一如眼中凉月,却惊闻一阵桌椅碰撞声,她小心查看,竟是烂醉如泥的黎华。
“三皇子殿下!”云沐急忙跑过去,想要将他扶起来。
看到云沐,黎华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品。
“我只有你了,现在的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温暖的鼻息扑在她的脖子上,氧酥酥的,云沐大惊之下想要挣脱,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完全无法动弹,是连呼吸都困难的震惊,夹杂着几许难以置信的欣喜,随之而来的,却是满心的担忧。
想起白天时他和六皇子的对话,她心内一不禁泛起一阵酸意,究竟背负了多少难以言说的痛,才能让他独酔至此呢?原来平日里的光鲜,都不过只是表相吗?
“殿下?”她试着想将他叫醒,而他却是头一歪,沉沉睡了过去。
她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面前的人将她死死拥住。
天空清月如水,将大地映照得一片清寒。
第二天醒来,黎华对云沐的态度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并没有任何不同,云沐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个梦,梦醒了,一切就回到原来了。
她不敢问他,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安静陪着他就好了,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她却似乎听见了他的千言万语,他的苦闷压抑,他肩上的沉重背负。她很庆幸自己能给他一个释放的空间。
魂不守舍地闲待了一日,云沐忽然听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太过熟悉,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呆立了半晌后才兴奋地跑过去,看到兰千羽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三皇子的府邸守卫森严,不知他历经了怎样的困难才偷跑进来。云沐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云儿,跟我回去吧,旱灾在几年就已经过去了,现在家乡富饶美丽,跟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听到故乡的变化,云沐喜不自胜,却忽然又想到黎华,那个在困难时向她伸出手叫她别怕的人,那个在暗夜里拥着她泣不成声的人,她忽然觉得,他是那般的孤独,孤独得连地上的影子都显得斑驳无依,他应该是没有什么知心朋友的吧?如果连自己都离开了,那他是不是就只剩下孑然一身了?
想到这里,她握住兰千羽的手松开了,“兰哥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我一直盼着你回去,计划着要带你走,你看,我现在成功成功了,你跟我回去吧,我不会让你受苦的!”兰千羽说得很急切,然而下定的决心,却并不会轻易更改。
“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他需要我。”云沐转过身,用力地说出这几个字,她并不确定,黎华是不是真的需要她,但她却决心要给他温暖,至少,让他的背影,不必那么孤单。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顿了顿,云沐开口:“兰哥哥,谢谢你,请你转告我的爹娘,养育之恩,云儿来生再报!”
兰千羽的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嗫嚅了半晌,他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来:“云儿,你的爹娘……在那年的旱灾中就已经死了。”
3
无法言说那段日子有多难过,尤其是在得知黎华要把她送给六皇子做妾后。
经过那一晚的事情后,她欢喜地以为一切都有了转变,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依旧遥远,但却有了跨越的可能,当她将精心编织的穗子捧到他面前时,他却连看一眼都不愿意,甚至将它扔了出去,那般不留情面,与当初温柔的他判若两人。
她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忍不住让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砸落下来,被他巨大的愤怒所震慑,她只能告了饶退回,心中却仍旧抱了一丝希望,期望明日醒来,能看见他将它挂在腰间。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只会越来越坏,她等来的,不是他的回心转意,而是她的婚期!
他不要她了,不仅是她送他的东西连她这个人,他都不要了,那个说要不让她受苦的人,如今却让她备受煎熬,苦不堪言!
是她所求太多,让他退却了吗?还是她根本就不配有所要求?她抬头问苍天,然而苍天无情,连一个回答也不愿给她。
心中的信念仿若高塔,在一夕之间倾塌,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去找他,哭喊着跪在地上捶门,直到血肉模糊,最后被丫鬟们赶了出来,言语间尽是讽刺,却始终不曾见到他。
或许这才是注定的真相吧,她一个平凡的小丫头,能得他的眷顾已是洪恩,又怎么能奢望更多呢?他是那样优秀的人,自然是要与他同样优秀的人才配得上他,不是吗?
她只是他路过的一棵野草,路的尽头,便是缘分的尽头,只是他不知道,纵然他已经离开很远,她却依旧翘首望着他的身影。
夜色浓酽,月光凄迷,冰冰凉凉地落了她满身,她想起那年,他温柔地看着她,言辞恳切:“放心吧,以后有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少年俊朗的背影早已模糊,换上了如今这副棱角分明的模样,只有她,还沉浸在过去,以为什么都未曾改变。
原来欠下的,终究要还。
云沐下定了决心,她悄悄准备了断肠散,跪在了黎华的寝殿外:“我愿意,只要那是你想要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
殿内的人颤抖了一下,握紧的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烛光微弱,摇落一地凄凉。
云沐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她醒来时是在一家小医馆里,一睁开眼,便看到兰千羽那张因担忧而憔悴的脸。
见她醒来,兰千羽激动得语无伦次,只是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深陷的眼眶中有泪光闪动,失而复得的惊喜全部写在脸上。
云沐任由他紧握住她的双手,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却始终是办不到,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自鬼门关走了这一遭,她几乎万念俱灰,对任何事物都不再有兴趣,每天任由兰千羽将将食物和药端来,一口口喂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虽然他始终对三皇子的事闭口不谈,后来云沐还是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那晚六皇子意欲谋反,幸亏三皇子及时赶到,破坏了六皇子的计划,三皇子因救驾有功,被立为太子,而六皇子,却不知是何原因,被罚得极轻。
云沐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没露出一丝悲喜,仿佛那与自己完全无关。
不过,也的确无关,不是吗?在那个故事里,她自始至终都不过只是个路人,他的人生中,从来就不允许有她这样的变数存在,遇见之后总会有分离,就像美梦终究会醒,现在梦醒了,便分道扬镳,不容许她不舍,因为不舍,只会化成利刃,一刀刀,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4
七月,蝉声弥漫,燥热难消,皇城中一片死气沉沉,近几日却有些躁动,人们总有意无意地向杏林堂望去,茶余饭后也总要谈论几句,原因无他,只因前日太子亲到杏林堂,请杏林堂主人兰千羽看病。
兰千羽何许人也?不过一介寻常医师,并无甚出众之处,几日前胆大包天拒绝入宫,受足了人们的嘲笑,今日竟劳得太子大驾,着实令人惊讶,同时又让人隐隐有些期待,若是他没什么本事,只是虚张声势,哼哼,可有他好看的!
太子亲临,杏林堂却不见得有多慎重以待,兰千羽冷着一张脸,头也不抬,“请按顺序前来。”说完便招呼下一个人,完全不顾太子家仆一脸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表情。
不远处的太子黎华看到这一幕,却有些玩味地笑了,在门前的柳树下整整等到暮色苍茫,杏林堂的病人才全部散去。
兰千羽慢吞吞地收拾好药箱,极不情愿地走到太子面前行礼。“宫中御医医术通天,草民何德何能劳得太子殿下大驾。”
受了一天的冷遇,心中积怨已深,现在见此人竟如此无礼,侍卫们都怒气冲冲地按住了刀柄,只等太子一声令下便冲过去将此人千刀万剐。黎华却是轻轻地摆摆手,“我有一顽疾,经常深夜难眠,数年不见好转,近日得知贵处有我要的良药,特意前来讨取,还望兰医师成全。”
兰千羽一怔,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还好,他在看到太子车驾的那一刻,就暗地里叫人把她送走了。“你要找的药不在这里。”
“是吗?”黎华却是一脸的风平浪静,仿佛胜券在握,“如果在呢?”说着不管兰千羽错愕的眼神,向后招招手,一个女子被带了上来。
“云儿,你怎么……”兰千羽没想到,他竟然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计划,不动声色地将它击碎。
就像那年击碎云沐的心那样。
“兰医师,现在我要带走我的婢女,相信你不会阻拦吧?”
“不!”兰千羽一个激灵,他分明看见,云沐看见黎华的那一瞬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这个人曾伤害她那么深,他怎么能允许他再伤害她一次?“她不会跟你走的。”他几步跨过,拦在了车前,眼里透着一股坚决。
“兰千羽,你别忘了,她卖的是死契,就算她现在只剩下一堆白骨,也当由我东宫来收埋!”黎华也动怒了,冷冷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杀气,让人畏惧。
兰千羽不由得一怔,一转头对上了云沐的双眸,那里面,有着一种近似决绝的凛然,在她心里,始终对他存留了情义的吧?他有些黯然,然而待他回过神来,眼前早已没有了太子一行人的影子,只剩下车马卷起的尘土还纷纷扬扬不曾落下。
回到东宫,云沐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眼前景物依旧,却透出无限的陌生与森然,经年累月,他们怕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云儿你看,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你还记得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黎华将手搭在云沐的肩上,语气中有掩不住的笑意,却感到手掌下的人一阵颤抖。
“云沐永远都会记得。”侧身避开黎华,云沐的声音低得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殿下说,云沐还欠殿下一个人情,须得还完了才能离开……”
黎华心中一黯,低垂的眼有些闪烁,她明明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一句,可是为什么?他想问,然而面前的人神色淡漠,似乎根本就不在这儿,他只得叹了口气,交代几句后离开。
第一天的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背影相对的两个人,各自暗藏心事,谁也没有说一句挽留。
然而两个人不知道的是,当六皇子离朗知道了这件事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冷笑:“三哥啊三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了。”
5
往事如同剪影,一帧帧飘过脑海,带着决绝的姿态,嘲弄人心。云沐的目光拂过那些熟悉物件,最终停留在一个锦彩流云纹盒子上面,眼神也为之一跳。
情不自禁走过去取下打开,里面是一条金线编织成的穗子,精巧的模样透露出编织者的技艺,冰凉的触感显露出时间的刻痕,云沐手指轻轻抚上去,却是微微一颤。原来他还留着吗?既然要留,当初又为什么要扔呢?
“云儿……”黎华不知何时到来,察觉到云沐的表情有异,他试探性地叫了叫她,“别看这些了,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吧。”说完不待她回答,便拉着她快步离开,似乎在逃离什么。云沐想挣脱他,却不料他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便只能由着他。
两人一路低调行走,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后,来到一处废旧破屋前,推门进入,里面却别有洞天,转过几道宫墙和曲折回廊之后,是一片竹林,竹枝清翠,竹叶玲珑,然而真正令人惊讶的是,竹林下方竟然弥漫着厚厚一层云雾,使整个竹林显得如梦似幻,美妙绝伦,如同世外仙境一般,云沐不由一愣,要知道,现在可不是会起雾的时节啊,再加上此地的地形,起雾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儿,我将你的名字,当成礼物送给你,你可喜欢?”黎华问道,云沐云沐,她就是云一般纯洁无瑕,如今,他让她能沐浴云中。
“嗯!”云沐有些动容,郑重地点头,似乎这样,就能显得更加真实。
“太好了,”见她点头,黎华如释重负,“那让你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你可愿意?”
云沐有些错愕,但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黎华留下一个婢女照顾她,交代了几句后便欲离开,行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凝视着她:“云儿,你信我,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等过了这一阵,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云沐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如果这句话能早一点说出来,她们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了?然而世事无常,在时光的打磨中,他们早已不同于当初的自己,只是心里依旧有不甘,有一丝的希望就能将她平静的心湖掀起万丈狂澜,就信他一次吧,给他一个机会,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是夜,月沉风静,鸦栖灯熄,一身玄色衣衫的黎华静驻庭院,望远深思。浑然不觉身后何时已然多了一个黑色人影。
“长夜不眠,定是心有忧思,算计未成,壮志未酬,不知我可够资格助君一臂之力?”低沉传来,黎华回头,便见一个隐约人影,黑衣黑纱,容貌莫辨。
“哦?阁下既知我心之所忧,不知可有破解之法?”言毕黎华颔首示意,面上却是一副桀骜不羁。
黑衣人也未曾在意,低声嗤笑,微光闪烁间,手中便已多了一样物件,“不知此物可能稍化君之忧虑?”
黎华凝眸,淡淡光晕中呈现出的,是一枚调兵虎符。
黎朗接过细细观看,耳畔隐隐有三呼万岁之声传来,霎时间飞沙走石,天地为之变色。
“哈哈哈哈。果然良药,阁下果真神人!”说完黎华忽然敛起笑容,换上冷酷面容:“兰千羽,想不到你本事到是不小呢。”
兰千羽一愣,自嘲地笑笑:“被认出了呢,不过本来也没打算真能瞒过去,黎华,你要记住,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云儿,若你敢伤害她,我绝不饶你!”
两人对视一眼,某些事已是不言而喻。
谁也不知道,那个平凡的夜晚,两人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又对往后的世间有着怎样的影响。
6
忐忑不安的半个月后,云沐见到了除婢女外的第一个人,竟是黎朗,云沐本能地想要离开,却被他开口叫住。
“怎么?我的小妾?太久没见到本皇子,不认得了么?”他的手很自然地抚上她的脸颊,轻巧地捏住她的下巴,满脸挑逗地笑,云沐不敢动弹,只能任由着他。
一旁的阿千跪在地上,声音平稳:“六皇子殿下,您可算来了,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过我要好好照顾皇妃,直到六皇子殿下到来才能离开呢。”
声音细小如蚊,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云沐挣扎着问:“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黎朗挑眉一笑:“我不过给我的好三哥透露了我一点点的计划而已,现在就等他闯进去拦我了,但他会发现我其实根本不在那里,你说到时候会怎样?带兵闯宫可是个不小的罪名啊!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的那一点小计划,是他用你的行踪换来的,不如现在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他说,黎华用自己的行踪换来黎朗的计划?
云沐震惊地看着他,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耳边只有嗡嗡的悲鸣声,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汹涌而来,几乎将她吞没。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等她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宫中,血腥味弥漫如浓雾。黎朗手中短匕抵在她的脖子上。
而黎华,满身血污站在她面前,手中长剑指向她的心脏。
他本以为有了兵符,便能调动大量人马,谁知兵符居然是假的,他也因此被当成叛贼,带来的人马死伤惨重,而他自己,也多处受伤,性命岌岌可危。
“哈哈哈……”黎朗疯狂惨笑,“你一定很奇怪兵符为什么是假的吧?因为那是我故意留下的,兰千羽那个傻瓜,他以为自己是在帮你,其实却是在害你,现在,你还要垂死挣扎吗?”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吗?”黎华眼神锋利,话语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要的,就是你看着她死去,因为这样,才能让你痛不欲生!”
云沐瞪大了眼睛,四周是遍地的尸体,她不管;充斥耳内的是鲜血横飞的声音,她没兴趣。她唯一在意的,只有面前的黎华,他眼中的那一丝担忧是真心的么?是为了她么?
长风猎猎,他的鬓发与衣角翻飞,染夜色苍凉。
耳边又响起他离开时说的话,“你信我,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等过了这一阵,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她忽然疯了一般转过身,死死抱住身后的六皇子,耳畔响起一阵惊呼。
脖子上一阵疼痛,有液体流下来,濡湿了衣衫,她看到他眼光一闪,手中长剑直直刺来,映着月光闪烁,亮如白昼,好刺眼啊,竟然因此而盖过了颈部传来的剧痛,是不是也因此可以不心痛呢?
长剑袭来,竟是一剑刺穿了两个人。
“云儿,不……为什么,为什么?”黎华抱着她,叫得声嘶力竭。
云沐伸手抚上他的脸,那一张脸,她梦见了无数次,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而为它付出的代价却是她的一生。
“我只是想……最后,再相信你一次……”
相信他眼里的担忧是出自真心。
相信他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黎华紧紧抱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从来不轻弹的泪,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河水,奔涌而下。
她怎么可以离开,她还没有听到他的解释,没等到他高头大马迎娶她,她怎么能弃他而去?她是他的婢女,卖的是死契,没有他的允许,她怎么能自作主张?
他多想亲口告诉她,他的心意,告诉她从那边初遇,她的身影就刻在他的心里,不曾离开,怕她遭受无端的伤害,他不敢对她表现出丝毫的关心,却忍不住在醉酒的夜里将她紧紧抱住,以为抓住了一世的幸福。后来被六皇子发现,向皇帝讨取,为了保护她,他只能同意将她赠与六皇子,再暗中派人将她送到兰千羽身边,想等他继承大统后再接她回来,却不料又被六皇子找到,他先一步将她接走,藏起来,派婢女照顾她,哪里知道婢女早已背叛了他。
一切的一切,他都还未说出口,以为只要将事情办妥,他会有很多时间,将那些事那些感情一一诉说,却在最后才发现,一切都已近来不及了,那些错过的,终究如过眼云烟消散在红尘中。
“云儿,你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呢?是我让你伤心,所以你不想再看到我了吗?”月色下,华冠玉面的男子抚尸恸哭,伴着一声撕心惨叫,一道惊雷破地而来,霎时间大雨倾盆,天地泣泪。
史册记载,那年七月,六皇子黎朗预谋篡位,杀害了先皇,太子黎华及时赶到,将六皇子正法,次月,太子登基,然而成为新皇的黎华,却始终不愿封后纳妃,经常对着一个锦彩流云纹的盒子发呆,终日无言,据说有婢女见过,盒子里装的是一个金线编织的穗子。
又是七月。
兰千羽提着酒,很早就爬上了巍巍高山,那里是云沐长眠的地方,他要去看她。
到达山顶却看见一个人影,伫立成一尊雕像,手中紧握一个金线穗子,望天地云烟缭绕,霞彩凝金。
兰千羽走上前去,看清对方时两个人俱是一愣,立即握紧拳头。
“真不想再见到你啊,特别是在这个地方……”然而握紧的拳终究是慢慢松了下来,手一扬,一壶酒翩然飞出。
黎华接过,两人相视苦笑,浊酒尽化苦涩饮下。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故人已远,任凭留下的人如何追逐,却终究只如白云般千载空悠悠。
两人眸中晶光闪烁,有风拂过,破碎的泪珠被吹散,消融在一片云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