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见阿楠的时候,我嘴里正叼着一块上好的卤肉。
“刚刚发微信给你,你没回,我就过来找你们了。怎么样?好吃吗?”阿楠站在桌旁,笑容谄媚。
“啊,对不起。我没看到。”我有些不情愿的把嘴里的卤肉囫囵吞下,仓促回应着。
唉,它们是那么美味,我本想再多咀嚼一会的。
“没事儿,没事儿。”阿楠笑的更开了。她就那样站在本不宽敞的饭馆中间,有些胖硕的身躯几乎淤塞住半个走道。“刚才我们说好的包车,如果确定下来的话,我想先收500块订金。哦,是台币啦!”
我迟疑了一下。在大陆的生存环境下,脑力激荡的久了,听到预交定金这种事就像听到了龙门客栈老板娘的磨刀声一样。
“哦......”我嘴上含糊着,眼光投向对面的母亲。母亲似乎没听到阿楠的要求,正嗦着眼下的那碗牛肉面,专注的样子像是偶然拼桌的食客。
阿楠自然看出了我的顾虑,她腰弯下来,身子更倾向我,显得越发谦卑。“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开收据。你们先慢慢吃,一会儿路过我们店,去拿就好了。”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初次见面便热情的令你相信,她一定是认出了上辈子的亲人,让人不忍拒绝。我将这视为一种天赋,阿楠就有这种天赋。
遇见她,不过是在五分钟前。
那天我和母亲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台铁,从南部的垦丁,来到东部的花莲。到酒店放下行囊后,我们已是饥肠辘辘。眼下久闻盛名的花莲,看起来不过是一座即将被夜幕吞下的小城,远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我与母亲走上傍晚的街道,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寻找一间心怡的饭馆。
台湾的食肆多是街边小馆,厨房就设在门外,向马路敞开,里面大多桌椅破落,哑暗拥塞。母亲一间间向里窥望着,一间间啧声摇头。我理解她,这种规模的餐馆在大陆难免会让人产生卫生堪忧的联想,但又不由得感佩,一整天的奔波加上没有像样的食物入口,竟然还有心情和体力挑剔甄选。
称心的饭馆没找到,我俩却走入一家茶店。店家热情。让座,试饮,闲话家常。不禁惊叹,眼下的这间不起眼的茶叶铺子竟整整传了三代。关于那有趣有爱的一家人是可以再写一篇小文的,这里就暂不细述了。
深谙经营之道的店家,不动声色便做成了母亲的生意,见我们提起收获的茶叶准备告辞,还不忘一再推介我们去尝尝对街的卤肉饭和不远处的大巴公司,安排明日的行程。
阿楠便在大巴公司工作。
我俩走进时,想必已是一日工作的末时,偌大的办公区只剩最后两人。阿楠见我们,忙把已摆在桌上的包包收起来,笑脸迎上。
“你们长的真高啊,大陆来的哦?哪一个省?”她径直走向母亲,银色镜框后面眼睛笑成两道弧线。
听母亲回答是山东,她夸张的惊呼起来,笑容瞬间在脸上绽开。“我也是山东人啊。我嫁过来这边二十多年了。我是烟台的。哎呦,咱们山东人长的就是高啊。”话一出口或许又觉得不对,忙又补充道:“你别看我好像不高,可我在这里也算是大高个儿嘞。”
我和母亲被她逗笑了,这才打量起她。眼前的阿楠大概四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灰黄的一张脸上未施半点脂粉,配上已有些斑驳的头发,让她看起来质朴且略显沧桑。
我说:“那你的口音变得很多啊。”其实仔细分辨,她的口音里偶尔还是会夹带出一两声北方的儿化音。
“我嫁过来的太久了嘛。”阿楠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大概是见我和母亲没能表现出乡亲偶遇的热络,像堆滴入了烈酒又迅速颓息的篝火,热情慢慢有些收敛。
我跟她讲到明天去太鲁阁的计划,又把茶店老板提供的大巴信息向她核实。她听完面有难色,声音压下去说道: “大巴是有......不过......”她说着向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同事撇看一眼。不知是恰好还是那人会意,见她起身走开了,阿楠这才颇有些神秘的继续说:“刚才她在,我不好讲的。那个大巴不合算的,它是定时发车而且班次很少,你们玩完一处景点还要等很久才有车接。走太鲁阁最好还是包车。对了,你们在花莲几天?”
“一天。后天要去清境农场。”
“噢!清境很远呐!而且从这里没有车到的哦,必须包车。“她音调拔高,略显夸张的语气重又招呼起来,篝火复燃了。
她讲的这些我都早已在网上查见过,于是顺口麻烦她问一问包车到清境农场的价格。
”好,好!不麻烦!“阿楠忙不迭答应着,退到一旁去打电话,片刻返回,报给我了一个与网上相当的价格。“你放心,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司机以前是开旅游大巴的,而且什么都懂,后天你们一路去,一路玩,他还可以给你们讲解。他真的很好,你们明天和后天都要包他的车。我们都是山东人,我不会骗你们啦。嘿,他还是我的男朋友,绝对值得信赖。”
事情至此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这位大巴公司的职员显然想要把我俩这送上门来的公家客户变成自己的私单。
“好啊,那后天我们就包他的车吧。”我也爽快的一口答应下来。于我而言,只要价格公道,我倒也乐意成全这位山东老乡的生意。
“那么明天呢?其实你们后天去清境农场,明天可以去纵谷线。我给你介绍的司机很好的,他可以沿路给你们讲解……”阿楠热情的篝火越烧越旺,话也变得像往复不停的车轱辘。我理解她的愿望,只是她那毫不掩饰的殷切目光让我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啊,明天我们已经订好车了。”我扯了个慌。
看得出阿楠有些失望,可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她不死心似的问:“和别人拼的吧?那种玩不好的,要等别人,而且每个景点都要限制时间。我帮你们找的那个司机……”
“可是便宜呀。”我实在不想听她再重复下去,只得出言打断。
“啊,那是……”她悻悻的住了声,忽而又起:“那我们就后天一起去清境,我也会跟车去,你们不会介意吧?因为清境很远呢,晚上我得开车回来,一个人开会很累呐。今晚你们就逛逛我们花莲的夜市哈,很热闹,就这里一直走……”她把我们送出门去,指着前方,嘴上不停。
“刚刚听说隔壁的卤肉饭很好吃,我们想……”我转向相反的方向,本想礼貌的拒绝。
“卤肉饭不要吃。去夜市,有好多好吃的,我跟你们讲,就前面一直走……”
呃……这个热情的阿楠。
订金付过。看着阿楠的背影出了门,母亲说话了。
“她说她后天也要跟咱们去?咱们下车拍照,她不会也跟着吧?她这么能说不得被她烦死?”
一刹那,我为自己高冷的基因找到了出处。
转过一日。清晨,阿楠和她的男友如约来接。男友缩在一辆灰白色的老旧汽车里和我们打着招呼,衣着朴素,其貌不扬。
我们一路向着花莲的北部驶去。七星潭,断水清崖,太鲁阁国家公园。有风景的地方便听着男友一番讲解,未到景点的路上还有阿楠的漫侃闲谈。她说起最初嫁到台湾来受到的歧视和如今终于有了台湾人同等的福利。说到在养老院打工时遇到的政治笑话和在原住民保留地卖鱼的艰辛经历。说起现今在烟台市中心地段价格陡升的房产,嚷着要给我介绍一个台湾的女生讨回来做老婆。
一旁的男友沉默听着,有时附和,偶尔还会损她两句,那些在我和母亲听起来有些不留情面的话,在她那里总会自嘲似的大笑出声。
海拔随山脉一路攀升,窗外由一簇簇举着相机的大陆客换成了全副户外装备的本地度假者。也许是被阿楠的笑声感染,早已放下了戒备心的母亲,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她与阿楠说起过去那些年的事情。当阿楠说起她的爷爷把家人留在大陆,自己随蒋败退台湾时,母亲唏嘘道:“那你们家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那个年月逃台家属可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阿楠沉默了,第一次。日光射破了山间葱郁的枝蔓,投进促狭的车厢里。我看不到前座阿楠的脸,却见她耳鬓原本枯哑的碎发红的像盘错纠结的血管,流淌着早在半个多世纪前便跨海而来的血脉。片刻,她淡淡的回答道:“我们家……还好。”
到达清境农场时,已近傍晚。阿楠把我们送到民宿的前台,坚持要等办好入住手续才肯离开。母亲感谢她,要和她拥抱,大咧咧的阿楠竟意外的不好意思起来。
不久,我躺在民宿的床上,收到了她微信发来一路帮拍的照片,淡淡回了句多谢。这才注意起她微信头像用的不知是哪年翻拍下来的艺术照,那时她还那么年轻,容貌俏丽,脸上的浓妆在过度柔光的处理下,依然显得与那时的年纪极不相称的。照片里,她面对镜头不自然的笑着,对未来半生的漂泊一无所知。二十多年前,正值远嫁台湾的风潮中,那时离家渡海的阿楠渴望寻找的是什么?那么现在……找到了吗?
“也许只有阿楠这样的女人才能在异地他乡活下去吧。”我随口对一旁的母亲说着,脑海中又浮现出在湛蓝的断水清崖岸边,阿楠挽着男友,一路嬉笑,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