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文/谢吟风

明日便是八月十五。

近暮，花灯早早地被点亮，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响彻街头，很快，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跑了出来，似乎重要的只有即将到来的一轮明月和团圆佳节。

八月十五，欲邀阁下白溪赏月。易氏后人。

鸿月楼的上等客房里，虽无空房，却是一派死气沉沉，似乎并没有人愿意走出房间去看看街头连成一片的花灯，窗外面的热闹是属于白溪的，与他们无关，今夜过后，他们便是别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杀伐宰割。

金蝉儿破天荒地没有出去，她斜斜地靠着窗棂，脑子里想的却是白天叶禅对她说的话。

“天龙赌场内有古怪，我想，他们可能跟十五年前的事情有关，你要找的人也许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线索。还有，你几次要拦的那个年轻人，他叫易轻风。”

他怎么知道？

石柏谦端了一盘指尖酥，又叫了一壶兰花茶，送到了金蝉儿的房间，下午乱逛时恰好看到师妹与那白面小生相对而坐，更让他恼怒的是，二人竟然还相谈甚欢！他知道师妹性情温和，对谁都是如此，但是细想起来，自己与她这么多年未见，在一起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她今天下午与那小子说的多！这让他怎能不气？

蝉儿被师娘带回闲云庄时还是个一点点大的小女孩，那时候石柏谦也不过二十，年轻气盛，又好惹事，常常被师父打得鼻青脸肿，丢进后院罚举水桶，一罚就是半日。

师兄弟们对此习以为常，加之大多是年轻人，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跑远了，留他一个人咬牙切齿地举着水桶大骂一群混蛋。他也是在那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小师妹。

金蝉儿是流人之后，在人贩子手里几经辗转，久而久之，身上便带了几丝野性。她从不跟师兄师姐们在一起玩闹，总是自己一个人钻进后院，钻进花草丛中睡觉。她与石柏谦也从来是没有交集。

秋天的阳光格外好，一扫夏日的粘稠，空气都通透起来，蝉儿照例钻进后院，爬上了一颗梨树，躺在上面，透过秘密的树杈看太阳。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不知不觉的，这首唱惯了的曲子从嘴边滑出，幽幽的曲调婉转而哀戚，经蝉儿甜美的嗓音演绎后，平添了一丝柔软，实在不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唱出来的，石柏谦一时听入了神，这才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自己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

“喂，你就是师娘新带回来的小师妹？”

歌声戛然而止，蝉儿抱着树干利索地滑下来，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后院。

这小丫头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好像永远都有自己的想法，不为所动，又像个远离人间的精灵，不染尘世污浊。

那以后，石柏谦越发调皮捣蛋，被罚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是小师妹每次都自顾自地来到后院，不与他说话，也不被他干扰，静静地融入树丛花间，像个花间的小仙子。

只有一次，蝉儿给他端来了一碟指尖酥，放在他的面前。那次石柏谦出手无比凶狠，只因为有个顽劣的师弟冲着蝉儿喊“野丫头”。

再往后，石柏谦实在不愿回忆，他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师妹，是在师父榻前。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偌大的师门分崩离析，他最后一个走的，走时想带走师妹，蝉儿却拒绝了他。

“我不走，咱们都走了，谁来照顾师父？”

石柏谦刚刚经历经历大变，也没有心思再与她争辩，便真的将照顾师父的重任扔了了一个不过九岁的小姑娘！

石柏谦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点心，蝉儿回过神来。

“师兄，你说那杀手，明天究竟会不会出现？”

“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这里面的事跟你半分关系也没有，你就非得在这个时候留在这里么？那杀手来不来，都是我们的事，你赶紧走，走的远远地！”他最看不惯师妹这个好管闲事的性子，在这里做什么？

金蝉儿被他突然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我当然不能走，你和四师兄都在这里，我怎么能这个时候抛下你们？”

石柏谦不耐烦地一敲桌子：“谁用你抛不抛弃的？我们两个人当年既然参与干了那件事，今天被人找上门来那也是我们的事，你以为你是谁？师娘不可能在这里，你来这里也这么多天了，可有半点发现？”

金蝉儿犹豫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叶禅的话告诉师兄，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连日来发生的事让她很烦恼，尤其是那个使刀的年轻人，他到底是不是杀手？

石柏谦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心里一阵来气：“你有什么话还不能跟我说？”

金蝉儿慢慢道：“师兄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树下杀了十一个人的年轻人？”看着石柏谦迷惑地点头，金蝉儿继续道，“他姓易。”

柳嫣好久都没有这么快活地逛集市了，长途跋涉让她病了几天，温祁岳像年少时一样在她身边端茶送药地伺候，到了晚上，她睡在榻上，他睡在榻边，头跟她挨得很近很近。柳嫣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昵了，管他什么杀手索命，她只盼着病永远都不要好起来，就这样一直与他缠绵，直到生命终止。

临江的小镇风景极其好，虽入了中秋，绿意丝毫不减，满江生机肆意招展，空气中都带着温和的甜腻。

温祁岳慢慢地跟在后面，他的心里也难得的轻松。柳嫣像个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左手举着花灯，右手举着糖葫芦，开心地回过头来冲着他笑，他忍不住也报以微笑，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好。

温祁岳没有提找神医的事，柳嫣也没有纠缠那天的争吵，自从来了白溪，温祁岳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一半，这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前来，一旦来了，那秘密就一定会慢慢地出现，因为是白溪带他来的。

“岳哥哥快点，前面有舞花球，我们也挤进去看看吧！”柳嫣像小时候一样喊着他。

温祁岳心在融化，这里的一切太过温暖，让他担惊受怕了十五年的心仿佛重新回到人间。他想回应，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吐出一句：“师妹慢点，当心身子。”

一句话让柳嫣脸上的阳春三月瞬间凝成寒冬的冰雪，她垂下双手，敛了笑容，木木地站在原地，声音中仿佛带着雪山之巅的寒风：“师妹，师妹，我们成亲这么久，你还是只肯叫我师妹么？”

温祁岳不知所措：“师妹，我，我不是……”

柳嫣恨恨地扔掉手里的花灯和糖葫芦：“孩子在我肚里不过三个月，在外面看都看不出形状，你若只是为了他才同意与我成亲，那现在反正也没人知道，爹也失踪了十五年，我们不如分开，各自找地方生活，孩子生下来，我只当他没有爹！你要是觉得横竖不顺眼，我们娘俩一起去投了江也一了百了！”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扭身就要往回走。

温祁岳赶紧冲上前来，死死拉住她的衣袖：“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本来开开心心的日子，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话！师妹，嫣儿，你是不是累了，累了咱们就回去歇歇，要不，我带你去前面吃糖角吧？你小时候最爱吃了，师父不让你吃，你就老让我偷偷买来给你送过去。”

听到“嫣儿”出口，柳嫣的情绪明显好转，虽然还是赌气不肯看他，却也不再抬脚要走。温祁岳见所劝有效，赶紧捡起地上的花灯，吹了吹灰，放到柳嫣手中：“冰糖葫芦到前面我再买一个给你，好不好？”

柳嫣低着头，拒不答话，却是不再哭闹，乖乖地跟在他身边，任由他牵着自己的小手往前走，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吵吵架也没什么。

温祁岳脸上却没有半点温柔，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他心里疲惫又愧疚，对师妹，自己这究竟是爱么？

天龙赌场和白威赌场向来就是死对头，连门前的石狮子都在互相虎视眈眈地对望，恰好开在白溪镇最热闹的街上，又恰好大门相对。两家既为对手，也是死敌，明里暗里较了不少劲，白爷来到天龙赌场，天龙赌场的气势瞬间盖过白威，白家的赌场被打压的几近凋零。说也怪，白爷一死，天龙赌场气势大衰，白威赌场又堪堪抢回了些许人气，然而凋零就是凋零，赌场这个地方，越是人多就越有人来，人一少，就越没人进来。说到底，不论是天龙赌场还是白威赌场，昔日的繁荣热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能是因为死了几个看门的混字，那些个好赌成性的登徒浪子心里终于知道个怕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