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大哥的嫂子,在公路外头!
黄名香听得小儿子一说,慌里慌张扔下舀杵,立起身来反手衣上搓拭作势往外走,这时候小儿子着火似的笑了。这一笑惹她迷糊了,不知这消息真的假的?
儿子停住笑说了刚才所见,母亲一副恍然大悟模样。她舔舔嘴唇想说啥又停了一会,才摆出一副郑重神情嘱咐他:
阿侬,这话你可别胡乱跟人讲!你记住阿母话,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嗬!
这话使小儿子疑惑,他嘟呶着嘴反问一句为啥,母亲不再理他,兀自坐回杨桃树下埋头杵她扁豆。看她不说,他闷闷不乐往外头去,刚走到大门口,忽听得哎呀一声,回头一看,母亲蹩着眉,左手食指半截吧嗒吮在嘴巴里。
大概是手指被杵杵到了。
这天下午好像比以往漫长得多。黄名香杵好扁豆倒入坛罐配料封口,又忙着收缀一大堆厨房什物,完了又亲自送两梳香蕉去村西坊外家祭祖,回来路上仰头一瞧,太阳才慢吞吞磨到远方山顶。
这当口天边的云霞呈现一派炫目色调。最出彩的首当居中的金黄,它近似于丝绸的绵滑,那澄澄的光使人过目难忘;垫下的绛红占其次,它就像不大纯粹的红土壤的质地,说粘稠好像差了那么一点点;处于下风的是上头的一抹紫,稍掺点鸽子灰的杂调,好像在勉其为难地拢近来凑个计数而已。
乡村里这段连接傍晚的时间点算是热闹的。做私人活的土水师傅已收工下架,准备赶回家里洗刷干净后上桌美美呷上一杯,以聊解风吹日晒下的辛苦劳累;坡地里的牛羊群也扎堆往路上挤,紧跟在后的主人手中拽着细长绳鞭,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流行歌曲;谁家的沙土空地被一群调皮的孩子抢作足球场,喧杂的欢呼声不时掠过耳畔。
黄名香加快脚步往家去,拐角处老屋头一调略带沧桑的辛酸咏叹忽忽飘来:
孕侬时如欠大债,算口算时待侬生;
初身学做人父母,饲侬操劳日与夜;
饲侬操劳夜与日,揽侬卧床身斜斜;
通宵不眠欠顾侬,哄侬睡甜怕侬哭
…
这一段乃本地土呱(1)《父母-子女》的开篇一段,几年前她有听过,现在听来心境似又不同。倘再往下听去,应是越听越难受,越能催人落泪的那种。她很想停住脚步,但同时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催着她去求证某件事,仿佛这事情不落实,她的心会一时一刻安定不下来一样。
冬末的脸色仿佛变戏法,刚刚还是清明一片,转眼间天却灰濛如火灰墨。黄名香回得家来,孩子们都已坐上饭桌狼吞虎咽了。
大家伙一见是母亲,争先恐后帮她洗碗盛饭。母亲左右瞧看,没见着大哥林华,扯了一句大哥呢,二姐头摇得像拔浪鼓,一天没见到他了。母亲再想扯上一句,这时外头自行车铃声叮叮当,叮叮当响,扭头一看是林华,他脸上一副欢喜神色,嘴角带着笑。
母亲瞧他神情,心里猜着了几分缘由,招呼他赶紧吃饭。待饭后一切收拾妥当,这才挪去他房间压低嗓子细细询问。
以下为母子俩隐秘之谈的部分内容。
母亲(声东击西):哥呵,今日全日头面不见下,去哪来了?
儿子(支支吾吾):唔…去朋友家来…
母亲(半信半疑):是么?那么晚才回!
稍为沉默了一下。
儿子(不明就里):阿母…?
母亲(小心翼翼):哥子啊,阿母听讲——你有相好的了?
儿子(有点惊讶):啊?听谁讲?
母亲(神态自若):刀个(这个)你甭问,是真的是?
儿子掂起脚尖朝外头看了一眼(有点忸怩):…是。
母亲(穷追不舍):讲阿母听,哪家的?
儿子(迟疑五秒):北坊邢贻志校长家。
母亲(想了一想):他家还有女崽没嫁的?
儿子(脱口而出):是第四个女崽,名叫邢月转的。
母亲‘’噢"了一声,手支额头神了一会,似乎要尽力将这名字记在心里。而后她说了一句这就好,随即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这天晚上黄名香辗转难眠。黑暗中那旧式雕花木床板吱呀吱呀吵个不停,伴着时断时续的干咳声,偶尔中还听得她嘟哝着说天咋还这样暗呢!待得儿女们天亮开来去她房间,人早没了影,原来她是踏着浅浅晨色往三姑家去了!
哭鼻子三姑家距离不算远,左走几百米绕几个弯就到了。黄名香过去的时候,恰好三姑已早起打扫庭院卫生了。黄名香立大门口叫了声三姑,推开门往里走。三姑见是她大吃一惊停下手里忙活:
舅母这样早过来!是有事要说么!
舅母应了声是咧!于是凑近三姑耳边,将儿子有相好这事和盘托出,并说此行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打听那名为邢月转的准媳妇,究竟是怎祥的一个人——她整晚记挂着这事以致没法安睡,现在都还犯困得很呢!配合着这说话,她手捂嘴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三姑一听准媳妇这名字一下乐开了:这女崽我认识,长得不差性格也好,头脑还活络,做起生意来活灵得像只蜕兔。蜕兔你懂么,就是很鬼精的那种兔子!她一边比划着,一边啧啧称赞大外甥林华:
我家林华行啊,憨牛一个却挺会挑女崽,看来是傻人有傻福了!
她一称赞完,立即想起什么似的,背过身去撩起衣角揩揩眼角:
可怜我那歹命的舅舅,干巴巴走了都没份享下清福…
舅母听她倏然一叹,也跟着揉揉眼睛,不过她心里实在高兴着,看来长子林华挑这灯笼是挑对了,接下来该得斟酌斟酌结婚事宜了!
未完待续
2020.05.12.晚
注
(1)土呱:即本地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