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道

(一)

      她坐在院中,面朝丛丛竹林,怀里抱着那把用黑檀木雕成的古琴,置于地上,用纤长的手指拂过上面刻出的凤凰------琴身模仿焦尾琴的形态,纤细灵巧,上面精致的冰纹断恰到好处,灰胎也是纯正的鹿角灰,雕刻的凤凰层层翎毛显出生动,即使尚未着色,也显得妖艳万分,一看就是出自斫琴大师的绝世惊作。她的唇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就连城里的王公贵族也称赞不绝的精品如今已少,而能花费如此功夫的琴师估计世上也是凤毛麟角。

      琴乃有生命之物。她轻叹。孰能欣赏琴之艺?她的眼中突然露出冰冷的神色,不,还有人,我的仇人。

      她起身回屋。角落里的几排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古琴,黄花梨木的显得温润,红木的多了几分庄重,黄杨木也很小巧......她把这把琴放在最上面的琴托上,像和老朋友会晤一样轻拭过一把把琴。那是我去年做的,还很粗糙;这是三年前刚入门时的作品,生疏见笑了......她的眼神定住了。她伸手将最角落里的古琴抱出,岁月无情,它也染上了风尘。从袖中取出方帕,拂去十年的回忆,惊奇地发现它依旧光彩可鉴。琴上映出的人影清晰可见,不施粉黛的双颊如出水芙蕖般冷艳,肤如凝脂,双眸顾盼生辉,几缕乌发垂在小巧玲珑的双耳旁,腰后的黑发如绸缎般柔顺,即使身着素衣也难以掩盖夺人的光辉,依稀可辨当年如小兽般清澈的女孩初涉世事的懵懂,和如今已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眼中的成熟冷静,以及埋藏至深的仇恨扭曲。

      房中的茶壶咕嘟咕嘟的吐出热气,茶的芳香溢满屋子。壶中的茶叶在水中翻腾,跳舞,一上一下地游动,给平淡的井水染上悦目的淡褐色,忍不住品上一杯。茶的典雅气质,琴的出尘脱俗,在这小小的陋室的上空交融,毫无违和之感。悠扬的琴声,盘旋,萦绕,长驻。

      朱红的唇轻启,低眉浅唱,却消不去嗓音里的哀伤。

      消魂残夜,离恨绵绵。

      十年蛰伏,难报旧时怨。

      疏烟寒月,何人未长眠?

      子规啼断,西风尚萧萧。

      手中的琴虽年岁已长,音色却不失清越。她微微皱起眉头,停下弦上翻飞的十指,听出其中一音不正。她娴熟地调琴,认真的模样令人动容,脸上少女独有的稚气让人难以相信此人就是名满天下的琴师。

      门外传来窸窣的声响,一阵清幽的兰香窜入门中,无声宣告着外人的到来。她头也不抬,淡淡地开口:“不必躲藏,进来就是了。”

      雕花木门后闪出一个人影,低垂着头,脸上带着少许红晕,急答:“师父方才听见师姐在弹琴,命我来唤师姐过去。”

      “师父回来了?怎么不听你们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恼怒。

      “这不怪我”,小师妹忙撇开干系,辩解道:“是师父前些日子见你忙着斫琴,传话来不让告诉师姐的......”

      她神色一黯,回:“知道了,我这就去。”

      师父的房穿过前院就在竹林的掩映下依稀可见了。赭色的墙和记忆中的几乎一样,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自她来到这里,师父的房前永远都挂着厚重的帘子,给所有弟子都留下了一个永远见不到一面的人影,也平添了神秘。里面的人是老,是丑,是高,是瘦,都无从知晓。

        她在阶上跪下,垂下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像屏障一样遮住了她略带敬畏的眼神,向里间问候:“师父,您找我。”

        门口的小侍童待在门帘后。她听见熟悉的缥缈的声音,像从更远处飘来,悠悠地答:“几月不见,技艺逾发精湛了。”有笑意。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与其不符的成熟:“师父,我的要求远远不够。我的时间所剩无多,您......”

      霎时四周变得安静。鸟在轻啼,虫在低语,就像多年前她初次听到师父帘后琴声时感受到的生命最起初的韵律。

      等了一个春秋之久,她终于听到了那句话,如自己说给自己一般虚假的真实。

      苏淮,琴是至清至纯之物,勘破方能奏出至净之音。你带着一心之累,何能成大器?

(二)

      人的年龄长了,记忆也愈加深刻。

      父亲腰间的玉佩碎在地上,激起千层浪。年仅八岁苏淮看见母亲从前院里惊慌失措地冲进家里的祠堂,把受到惊吓的兄妹四人带出来,母亲平日里如水般美丽的大眼里满是恐惧。最小的幺妹天真的问:“娘,你今天怎么不穿那件绣有牡丹的花袄?”她在母亲的怀抱里扯着母亲的乱发,然后苏淮就听到了母亲声音里从未有过的凄凉,扯出一个微笑:“芷儿乖,娘明天再陪你玩......”

      苏淮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还记得母亲是怎样领着他们走进之前从未到过的地窖,黑黢黢的地道里的台阶似乎怎么也走不完。她还记得地窖里祖祖辈辈收藏的无数古琴,数量多的令人惊叹。她还记得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淮儿,你是最聪慧的,你记住家业不能没人继承,琴艺是不能丢掉的。”

      兄妹四人躲到地窖里,藏在了大大小小的琴后。四人小小的身躯散落在偌大的地窖里,苏淮感到就像星子撒在黑夜里一样,让她想起小时候神话中的上古神仙。然后她又听到上面传来的嘈杂的人马声,聒噪的叫喊声,心一抽一抽的紧。

      “昔日呼风唤雨的礼部尚书大人也沦落到这步田地,不过如此......”

      “要怪就怪他自己骨子太硬。”另一个声音响起,冷冷的。

      她听见一阵大笑。“听说他家藏有好琴,不如......”声音低了下去。

      心中一惊,屈着身子藏到最角落里,面前的琴似乎已经非常古旧,布满灰尘,逾发出古董滑润的光泽。光射进来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已隔绝千年。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只记得眼前的琴被一扫而空,芷儿的粉颊上淌满了涕泪,隐忍的哭声出卖了所有人。长兄,二哥和芷儿一个个被揪出来,哭声,叫声充斥着整个房间,让她一时失去了抉择的力量。

        “家业不能没人继承。”是记忆里母亲的声音。爹娘现在在哪里?

      她又往墙角靠了靠。也许是自己藏身的琴太过老旧,或许是上天尚未绝人后路,竟无人向这里扫上一眼。窖里的温度越来越热,依稀可见冲天火光,木头在灼烧下发出残忍的噼里啪啦的响声,黑烟呛得人窒息。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不顾一切地敲着头顶的木门,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但还拖着那口唯一幸存下来的破琴,只知道大喊:“有人吗?”心中却已经不再希冀能活下去。跟芷儿他们死在一起,也好......

        她就是在那时遇见他的。

        门开的时候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出去的,然后就对上了那一双墨色的眸子------黑的深不可测,充满探知人心的灵性,和欲言又止的沉寂。他的一只手撑着木门,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感情。英姿飒爽的少年骑在一匹白马上,黑貂毛斗篷下伸出纤长的手指,颀长的身躯让人一眼就看穿他的名门身份。她的眼神落到了少年衣角的绣字上......

      是“叶”。

      她的心中受到了重重一锤。这是陷害父亲的仇人的姓。她任由自己坐在地上,希望新鲜空气可以使她清醒过来。她最后看了藏身的地窖一眼,还有......那个救了她的仇人。她竭尽全力地挣扎着爬起来,瘦削的双臂像怀抱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搂着最后一把琴,踉踉跄跄地迈过废墟上的断墙瓦砾,毫无往日官家小姐的气度,反而失魂落魄得像个乞丐。

      “要我送你一程?”

      “经受不起。”她转身离去。

      少年不语,也不加阻拦,只是依旧用淡漠的眼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穿过已经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大门,然后策马离去。

      三天后,破落的礼部尚书大人的掌上明珠一路靠弹琴卖艺从京城来到深山小村,几天的饥饿和舟马劳顿使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更形销骨立,终于倒在一家琴馆前,倒在了信仰前。不知面貌的主人恰因她怀中的琴起了兴致,收她为徒。

      那把琴救了她第二次。

      自此,世上再无苏家,只不过多了一位名叫“阿琴”的孤女,和一段尚未了结的世仇。

      因琴而生,因琴而灭。

      任岁月流转,生生念念,永世不忘。

(三)

      十八岁的苏淮坐在铜镜前,右手挑起桌上的琉璃流苏钗,悠悠地绾起一缕黑发。肩上披着如黑绸缎般的乌发,剔透的脸蛋儿略施粉黛,双颊像沾了一盅酒似的粉嫩,一双含笑美目秋波流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着象牙色广袖薄纱长裙,上面绣的粉白红各色锦鲤游走,鲜翠欲滴的绿荷似缀有露珠,外披一件茶色苎麻对襟褂,夺目的光彩显出少女的美貌动人心魄,衬得身形高挑悦目。镜中的人已不能用“尤物”来形容,美的不可方物,倾国倾城。

      还记得几个星期前,她顶着残夜寒风来到这家久负盛名的酒楼,凭借着一曲高山流水轻松击垮盘踞在京城榜首的花魁,一越成为卓有名气的才女,自负风流的骚人政客对其技艺娴熟和容颜貌美赞不绝口的同时,却丝毫无人意识到昔日叱咤风云的苏家神韵又重回故地,更无人把眼前这位看起来清澈无邪的女子与多年前犯有谋反大过罪人唯一幸存的遗女相联系......当然,也包括已故叶大将军的长子叶云霁。

      一切就绪,就待她高贵的客人光临寒舍了。她早已在心中勾画了无数次与他相遇的情形,甚至想象出了酒席上的觥筹交错,舞妓旋转着窈窕的身姿,纨绔子弟肆意的笑。此时楼下已传来老板娘热切而虚伪的招呼声,对方颇具架子的客套,精明如她,只待屋外逐渐安静下来,她便选好时机,像预期中的一样兀然登场,霎时就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一张娇脸犹遮未遮,一对杏眼顾盼生辉,“香脸半开娇旖旎”,就这样撞进在座身份尊贵的各位客人心里。坐在琴前,温顺地向众人低眉浅笑,缓缓扫视,看见了角落里的叶云霁。和记忆中的几乎毫无分差,还是一样的淡漠。略有不同的是,今日的他没有披着黑貂毛斗篷骑着他那匹爱马,而是穿着剪裁精致的黑衣,上面用暗银色的丝线绣有雍容华贵的花纹,似乎和身边同样衣着光鲜的同辈相差无几,却格格不入,一眼便可认出。

若不出意料,她今日定会应邀弹琴助兴。果真,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仿佛期待她大显身手。她望向依旧坐在角落里的人,却发现他没有迎合似的投以目光,而是注视着面前桌上的一杯绿蚁美酒。她心中有些惊讶。

她有些沉不住气,仿佛故意显示自己娴熟的技艺,右手一勾,擘、托、抹、挑、剔、打、摘,十八般武艺尽使出来,十只纤长的手指在弦上飞舞,悠长的琴声如水般流了出来,缠绵着听众的双耳。起音刚落,有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她尽管将眼前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凄凉的琴声颇具肝肠寸断的意味,无疑给宴会平添了几分不和谐的气氛。

终于有直率的人站了起来,脸上阴云似乎已经挂不住了------看样子是宴请宾客的东道主啊,她在心中笑应。“你还不住手!大家都是来喝酒畅谈的,你怎敢-----”

“莫急,”一直不声不响的他终于开口:“诸位肯大驾光临莫不是为了一睹当前京城第一才女的风采吗?”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仁兄未免也太过挑剔。据我所知,当今世上能把胡笳十八拍奏出如此神韵的,绝无仅有,在座各位难道还没有一饱耳福?”

这倒是她预料之外的。不过她弹奏的节拍丝毫没有慢下去,因为她太了解这群趋炎附势的蛆虫,若是最权贵的人发了话,是没有人会出言不逊而忤逆的。毕竟,八岁前的她,也曾有过一人呼百人应的经历。她的脸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却又成竹在胸的媚笑,故作娇态的双眉颦蹙,楚楚动人。

一曲将毕,只余袅袅余音,竟无人开口,个个一副半音不解的粗俗鄙人的表情。只听见他清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掷地有声,直击心扉。

“阿琴小姐的琴艺果真不俗。”他的脸上浮现一层深高莫测的笑容,寒气彻骨:“实属首屈一指。”

“不过,我曾有幸赏过另一人的表演,也是一个胡笳十八拍的知己啊......”话仍未绝。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暗影。“可惜,他已经去世了------不能和你畅饮大谈,这是一件憾事。但是,他的名字估计你也有所耳闻......'苏越'。”

是哥哥。

底下的人骚动不安,仿佛提到的人是一片阴魂不散的乌云笼罩在在座各位的头顶。然后她就听见了她最反感的一句话------“那不是十年前的逆贼嘛,都陈年旧事了,提这做甚?”

她的手一抖,本就紧绷着颤抖不止发出哀叹的弦飒飒作响,伴着一声清脆的“啪”,像一段破麻绳一样被高高地甩起,又惨不忍睹地弹了回来,像鞭子一样抽击住她的右手,白皙的肌肤上瞬间被划出一道道血红的伤痕。她被迫中止演奏,左手紧紧捂住右手手背,表情苦楚,但心中却惦记着的是另一件。

她惦记的是琴弦断了。

自从她作为学徒以来,就没能有弦断在她手下。断弦,是一名琴师技艺不娴熟的象征,更一种耻辱。事到如此境界,她无话可辩,心灰意冷,只辞了几句便匆然离席,晾下一桌惊诧中尚未缓过来神的人一个凄凉的背影,任人评说。

琉璃钗从乌黑的长发上滑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两半,珠子高高地跳起,一阵噼里啪啦,在空无一人的里屋格外响亮清脆。

她终究还是败了。败给了自己残存的一滴记忆,败给了不堪一击的脆弱,败给了曾经的她,败给了所谓最后的牵挂。

她把自己想得太决绝了,可事实终究予以还击。

究竟他和她,谁将了谁一军?

无人知晓。

(四)

      半月后的阑珊夜色。

      叶府今晚宴请的客人也快散尽了。苏淮应允从后门离开,却趁人不注意调转了方向。虽然府内大的像迷宫一般,各种珍奇花卉、稀有树木参差不齐,错落有致,但是却挡不住她在其中绕来绕去的脚步,心中还为自己提前默记地图而欣喜。如果没记错的话,向前一点就应该是府内的核心位置,也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她有九成的把握。

      她凌空一跃便轻松落在屋檐上,叶府高大结实的房子承住她的重量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至于过快吸引注意,足够为她迎来宝贵的行动时间。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硝石,“噼啪”一声打出点点火星,刷的一下就就点燃了干草,顺着她扬手的弧线像一颗闪着火光的星子落入园中。她悄悄低下身子,右手按住一把锋利的银针,这显眼的暗器在无边的黑夜中幽幽地散发着寒气逼人的光芒,多了几分不可靠近的危险。她在静候着偌大的园子里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的惊呼,也在等待阴谋诡计得逞后的畅快淋漓。

      终于有个端盘子的小婢女奔来,吓得呆若木鸡,引得看客都连连咋舌。浓重夜色中的闹剧该上映了,她心想,就差把匕首插入仇人的胸膛,让恶毒的血液痛痛快快地奔洒出来。她纵身跳下,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轻盈,混乱中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到身后会响起熟悉的声音。“不知小姐为何还在这里停留,想来上面的风景不错吧?”

      不轻不重,在她心中却如同一个响雷,毫不留情地震醒了自己。她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不再掩饰:“想必你已明白。”

      叶云霁却笑不出来,目光灼灼,刺探人心一般。眼前的人不是他所熟悉的,不是世人追捧的,而是完全陌生的。对面的人不似在京城初见时的华服装扮,脂粉浓厚,香气袭人,随意一笑便倾倒众生,让全城人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却似一只傲然挺立的鹤,高高昂着头,脖颈的每一个曲线都恰到好处,出尘脱俗的气质让人无法靠近。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面容吧,官家千金。

      他停了半晌,终于吐出两个字:“苏淮。”她是谁,他再清楚不过。她弹琴前一丝不苟的抚琴,敬茶时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分寸,还礼时的落落大方,还保留着往日岁月的痕迹。她弹胡笳十八拍时小心翼翼呵护的尊严,和从地窖里爬出时的尴尬羞耻如出一辙,即使改了装束,抹了脂粉,也无法改变。

      她笑,是为自己的无知而默哀,原来自己自编自演了一出,她却是最无知的一个。

      她哭,是为自己的家仇永世难报,原来一切都是徒劳。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面前所有人要么是弱小的蝼蚁,要么是可利用的棋子,”她冷笑一声,声音扭曲得刺耳:“我输了,就沦为阶下囚,可以任人摆布;你赢了,就摇身变成座上客,高人一等。

      “我的十年都是在深山里夜以继日地练琴,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有机会毫不犹豫的把剑刺进你的心脏里!而你呢?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玉帛织锦,沾了多少血?”

      她右手娴熟地一张,银针尽数射了出去,密密麻麻得快似闪电,令人眼花缭乱,更何况两人相距不远,这一下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他的神色一敛,一个甩身从针网中抽出,顺势稳稳地挡下凌厉的攻势,奇迹般的毫发无损。

      这不可能。

      多年前她无意中捡起师父遗忘在青石上的武书,背着所有人学会这个狠毒难学的针法,要不是因为练了几年,绝不会这般容易,但想要接下针更是难上加难。即使对方功力深厚,第一次出手也不可能做到全身而退……

      尝到了彻底绝望的滋味。

      “让我为你弹上一曲,就谈谈你最熟悉的东西。”纵使苏淮已经疯狂失态,他还是保持深不可测的沉静,黑眸里不起任何波澜,语调中满是不容抗拒的威严。她的最后一把武器也被缴走,索性面带嘲讽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

      他捧出了那把琴------那把被年幼的苏淮抱走,却又被她为了活下去而献给师父作见面礼的琴。十指微拨,连弹琴的风格也如此相似。她的心里已有了不愿承认的答案。

      叶云霁,就是从未谋面的师父啊。

      “弹琴的人就是为了静心。君子把古琴视为修身养性的活动,国君把古琴奉为治国理政的圭臬。琴之可贵,就在于其淡泊的品性。”他的眉宇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情感,很快就消逝不见。当年叶将军嫉妒苏家囤琴无数,便在山里无人知晓的地方开了一座琴舍,他奉父之命来把夺来的稀世珍琴安放在这里,却没想到会遇上她,便瞒着父亲偷偷救了她一命。好在父亲只是爱宝却不爱琴艺,竟不曾来看一眼,这瞒天过海的计谋不曾败露。苏淮这才发现二人声音之间的相似性,都是淡淡的,毫不过心的。

      “宫、商,角,徵、羽五音,分别象征着君、臣、民、事、物,音色也不大相同。又一说其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宫音低沉而庄重,颇为尊贵;商音决断之音出众;角音触地则出,故曰民;徵集万物之美,和谐无杂;羽音是清物之象。

      你难道不觉得造琴者的灵巧吗?世间万物本无缘,几根柔韧的弦缺将生灵融合,因此有了交集。无论用再大的力去拉、拽,压,旋,弦还是一样能归为原状。天地间的一切联系本该如此吧。”

      他灵巧的指尖下流淌出的还是那曲胡笳十八拍。苏淮不得不承认,比她自以为是的琴技更要高出一筹,更具有生命力。

      他记忆中的,是地窖木门前的一片废瓦,是被他忘在青石上再也找不到的武书,是宴会上用来抚琴的一方丝帕。

      她记忆中的,是白马脖子上小巧的铜铃,是她离开琴舍时门前新长出来的野草,是那杯盛在青花瓷盅里的绿蚁。

      斩得断的是命,斩不断的是缘。

      如果不是在火光中瞥见那个俊朗的身影,她会在窖里丧命,就此了生。

      如果不是在深山里倒在最后一扇门前,她会因颠沛流离而亡,无踪。

      可她活了下来。

      他是仇人,也是恩人。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毒龙为何物?

      她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吧。

      心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琴之大道。

      她的嘴角溢出鲜血。

后记

      叶府里传闻死了一个神秘的女子。根据府中大操大办的形式来看,怎么说也是个小姐。城中的人在低位上压抑惯了,自然对权势人物的不可告人之事有着格外敏感的触角,因此也少不了一番激烈的猜测------人们大多倾向于认为这是叶大公子的美人儿,毕竟他作为皇上圈定好的未来女婿,人们是抱有看笑话的态度的------但最后也不知真相,咀嚼一段时间就成了陈旧的风流韵事,弃之。

      苏淮再也没有机会弹琴了。但京城无人在意,走了一个,还有更多等着攀权富贵,顶多成为一段被人渐渐遗忘的一段佳话。觥筹交错,暗影浮金的日子都在随风消逝,最后化作尘埃,连记忆也毫不留情地抹去。

      次年,叶府的主人换成了二公子。至于叶云霁,只看见他骑着一匹白马穿过京城,从此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只是前一晚和他深夜彻谈的皇上,后来想起早就被遗忘的老臣苏爱卿的祭日,止不住的叹息,仿佛若有所思。

      茶馆里说书人的故事戛然而止,底下的听众还意犹未尽。也难怪,在这偏远的江南小城,最有意思的也莫过于云游四方的说书人的故事了。

      木桌旁的一个女子起身,身姿绰约,姣好的面容上略带不耐烦,对旁边的同伴抛下二字:“无聊。”

      身旁的男子温润如玉,目光深邃,浅笑安然:“有些记忆,只适合遗忘,不适合收藏。”

流光容易把人抛,园子里的樱桃红了又红,淅淅沥沥的雨染绿了芭蕉。没人还再原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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