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近不大太平。
正在院子里扫落叶的大师兄清照望向下山的方向,轻轻闭眼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然后走到西边的一处厢房,轻轻叩了叩门。
“清河,该起床了,被师父知道又要挨骂了。”
等了一会,屋里传出一阵闷闷的声音:“师父现在正在闭关怎么会知道,我再多睡会。”说罢便没了声响。
清照叹了口气,继续叩了叩门:“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你二师兄去做。”
“……都好都好。”
清照愣愣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寺里这些个师兄弟里,清河最小,性子却也最是顽劣,不好好练功也就罢了,还经常偷偷溜下山去玩。自己和师弟们也把他宠到天上去了,明知道这样对他以后修仙不好,可是见到清河委屈的耷拉着脑袋的样子,纵使他犯了天大的错,也是不忍心责罚他的。这也因此导致清河至今还未受戒。问师父,师父却总是笑着说,再等等。
想到这清照认命似的摇了摇头,拿着扫把离开了。
屋内的清河把脑袋从被窝里露出来,竖着耳朵听到大师兄走远了,呼的一下坐起来,对着一人高的柜子喊:“施主,大师兄走了,你出来吧。”
“吱呀”一声,旁边的柜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唱戏的行头,看样子像是花旦。头上的发饰早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用麻绳简单的系了一下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就如同上好的丝缎一般。身材倒是修长,虽然此时穿着女装,但是身上却有一种淡淡的凉薄气息,自然而然的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脸上厚厚的戏妆,倒是让人看不清长相。他站在柜子旁,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河斜眼一看,对方脸上的妆也都花了,脸上一道黑一道白,惹得清河一阵发笑。
“施主,你先去把脸上的戏妆洗一下吧。”清河伸手指了指外屋的洗脸盆,“喏,在那里。我再去给你找身我之前偷溜下山时穿的衣服,毕竟是在寺庙,你不能穿的如此艳丽,太显眼了。”
“好。”他顿了顿,继而又说:“我叫卿辞。”
清河一愣,突然笑开:“好,卿辞施主。”
清河拿着衣服走到卿辞面前,示意卿辞换下来。卿辞接过来微微欠身,然后有些紧张的看向清河:“小师父,你可以……可以背过身去吗。”清河背过身笑道:“不用叫我小师父,我法号清河,你唤我清河就好。”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会听见卿辞说:“好了。”
清河转过身,便看到卿辞有些局促的站在自己面前。刚才递衣服时未仔细看他,此刻一看,不得不说,卿辞长的真好看啊。就算是穿着普普通通的布衣,也掩盖不了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就跟山下说书人口中的那些美男子一样,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梁,目若秋波。五官生的分明,大概是常年被厚厚的妆容覆盖的缘故,他的皮肤很白,阴柔却不女气。
卿辞被清河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开口道:“……清河小师父?”
清河回过神,顿时红了耳朵,自己在卿辞面前也太失态了。
“啊,因为卿辞施主长得比山下的姑娘们还要好看,有些失礼了。望施主莫要介怀。”清河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卿辞看着清河的囧样,笑出了声。
清河偷偷抬眼看着眼前的卿辞,突然脸红了。
清照端着饭来到清河门口轻轻叩门:“清河,起来吃饭了。”没等他再轻叩第二下,清河就打开门一把将清照拉进了屋内。
清照被清河吓了一跳,他稳了稳心神,把饭放到桌上,伸手在清河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大师兄,我有事要跟你说,你不许生气。”
清照皱皱眉,“昨天回来的好像挺晚吧?下山又闯什么祸了?”
清河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哪儿能啊大师兄,没闯祸没闯祸。就是……就是我捡了一个人回来。”
“什么?”
“我昨晚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晕倒在咱山脚下了,我佛慈悲,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就把他背回来了。”
清照无奈的揉揉眉心道:“人呢?”
清河领着清照走进内屋,便看到窗前一个单薄颀长的身影。
“卿辞施主,”清河走到卿辞身边说:“这是我大师兄,也是寺里的代理住持。”
卿辞望向清照,轻轻颔首:“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自行离去的。”
听到这话清河心里莫名有些慌,脱口而出,“你不许走!”
卿辞一愣,看着清河笑:“小师父,这里毕竟是寺庙,我一个戏子留在这总是要被人诟病的。我不能连累你们。”
清照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清河和卿辞,有些恍惚。许久,他开口:“这位施主,你若有什么难处就知会我们,我们虽为一介出家人,但能帮忙的地方我们也会尽力。”
卿辞思忖半天,艰难的说:“不瞒你们说,我原本是梨园的当家花旦,老天爷赏口饭给我吃,大家也愿意给我捧场,平日里登台唱唱戏便是我生活的全部。可身在乱世之中,多得是无可奈何之事。强盗土匪盛行,大户人家都尚且过的艰难,更别提那些自身都难保的老百姓。后来梨园也渐渐破败了,戏班子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我撑到最后,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之前赚的钱也都给了戏班子的人做了遣散费,如今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这些日子就靠路边的野果子充饥。后来走到此处,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多亏清河小师父搭救。”
“罢了,你暂且留在这里吧。我佛慈悲,在天子脚下,外面那些土匪也不能把我们这个诺大的皇家寺庙怎么样。等过了这一阵子,你就离开这个是非地,另谋出路罢。”
“大师兄!”
“清河你不要胡闹,这事还要等师父出关之后再行定夺。”清照没再看卿辞一眼,“这位施主的客房我会让人安排好的,你就不要管了。”已经转身出门的清照又回过头对清河说,“把饭吃了。”
清河和卿辞两人面对面坐在圆桌旁,相顾无言。
卿辞摸摸鼻尖,看着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清河说:“小师父,我饿了……”
清河抬头看看卿辞,无奈的把饭推到卿辞面前说:“忘记你一直饿着肚子了,吃吧。”
大概是真饿坏了,卿辞也没跟清河客气,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清河在一边看呆了,长得好看的人吃饭都这么粗鲁吗?不过倒也多亏了卿辞肚子饿,两个人之间略微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卿辞在寺庙算是安定了下来。虽说大师兄清照对他略微有些不喜,但是该做的事情他依然都一一照顾到了。清河每天在大殿做完早课就去找卿辞,连平日里和师兄们的武功切磋也都逃掉了,惹的一些师兄对此颇有微词。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这一天是师父出关的日子,所有的弟子都要在师父闭关的房门前打坐,等着师父出来。清河坐在后面,虽然闭着眼睛,但心里却一直在胡思乱想。不知道卿辞现在起床了没,厨房里还有一点早饭,不知道卿辞能不能吃饱,今天天气挺好,一会领着卿辞去山上转一转。正想着,师父的房门开了。
“清照,清河,你俩进来,其他人都散了吧。”
清河站起身来,有些不解的看向清照。清照摇摇头,示意清河跟他一起进去。
一推门,就看到师父背对着他们在蒲团上打坐。“来了。”
“清照,我闭关的这段时间,可否有什么事发生。”
“师父,并无什么大事。”
“清河,你呢。有什么想跟师父说的吗。”
清河一时语结,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弟子没有。”
“清照,往日你宠着清河,背着我替他解决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为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清河往寺里领来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你难道也要瞒着为师吗?”
“弟子不敢!”清河脖子一梗,“师父,卿辞不是不知底细的人!”
师父站起身,望着面前的两个弟子,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的过,这天,清河看着卿辞吃完饭,便拉着他走到桌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卿辞,我要还俗。”
卿辞听到清河喊自己的名字,还未反应过来,有些不解的问:“还俗?这是为何?”
“师父出关也有一段日子了,不知道你还能在这里呆多久。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想保护你。”
卿辞听罢笑了,一双桃花眼弯弯的绕进了清河的心坎。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我没事的。”似乎是安抚清河,卿辞拍拍他的手背,冲他点点头。
“卿辞!”清河反手握住卿辞的手,急切的说,“我……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卿辞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走到窗前:“清河你看,冬天到了。”
又是一个轮回过去了。
你还是没能想起我。
卿辞的不告而别让清河彻底发了狂,他红着眼就要冲进师父房间跟他要人。清照终于忍无可忍,给了清河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清河也算是冷静了下来。他捂着脸,跪在师父门前放声大哭。清照蹲下去抱着清河,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清河不明白卿辞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他想问他,可他找不到他。日复一日,清河在无望的等待中,终究还是死了心。
他摸着头上的戒疤,咧开嘴笑了。他仰起头,眼里满满的都是泪水。
【我是清河的师父,虚云住持。二十年前的一个雷雨夜,黑白无常从地府来找我,给我抱来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清河。他们托我养大这个孩子。这一世是这个孩子的第五十世。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上一任阎王。阎王在位几十万年,兢兢业业,只犯了一个错,可也是因为这个错,让他彻底坠入了轮回。他和崔钰,也就是身边执生死薄的崔判官,相爱了。倘若偷着在一起倒也并无大碍,可是阎王啊,心气儿那么高的一个人,只想给自己身边的爱人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可是在天界这么多顽劣不化的老古董眼里,这就是一件罪该万死的事情。玉帝勃然大怒,下令将两人的记忆轴抽出,打入轮回之地,让他们在人间历经整整一百世的痛苦折磨。崔判官为了让自己的爱人少受点折磨,跟玉帝订了一份协议。将阎王的一百世缩短为五十世,而自己只有一个要求。希望玉帝可以留下他与阎王的记忆,若是阎王能在五十世的其中一世认出自己,就放过他二人。若没有认出,自己愿意灰飞烟灭。
最后一世了。清河第五十次爱上卿辞,但他却一次也没能记起崔钰。
很久很久之后,白无常对我说,你知道崔判官为什么要叫卿辞吗。因为阎王,一直都唤崔判官,爱卿。
卿辞。爱卿,与君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