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百三十二年后再见她,是在冰河公园的长椅上,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刚刚入冬,红色的枫叶飘零满地,夕阳微黄色的光从她浅白的毛衣间穿过,她微笑着看着手中的那本浮生若梦,她的微笑倒映在身前的湖面上,像极了她手中书本的扉页。
「2」
平佑三年,帝于太和殿制金册,欶成平道真人张络为释道大宗师,执太一、东宗二印,揽天下佛道事。
—— 康史,卷十四。
阿爹临死的时候浑身恶臭,他睁着双眼,用手指着我,喉咙哼哼做声,龙虎山祖宗大殿里的鲸灯在琉璃灯盏里光明大放,让我清清楚楚的看见阿爹脸上痛苦以及悔恨愤怒的神情。
阿爹死了,他终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后来我时常猜测阿爹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可是终归没有结果。
后来,阿娘在洛阳桃山羽化的时候,她告诉我,阿爹说的是——废物。
庆节二十一年,阿爹在第四次天人五衰中死了,那年我四岁,还是童心未泯,满身扑蝶追蜂的年纪,而龙虎山成平道迎来了一千二百五十六年来的第七位掌教。
「3」
天下间的道门流派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的清到底有多少,但是天下间的人只要说起道门,那么龙虎山的成平道必然就会被提起。
一千二百七十年前,正一真人携太一、东宗二印在龙虎山绝天地通,分人神鬼,羽化之后三子闻喜真人于此山设成平道宗,定天下道律后,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才有了戴道冠,配律剑的道人。
于是龙虎山上的成平道成了天下道门领袖,一千二百七十年来从无变化——直到十四年前,那一天成平道的第六位掌教宣同真人去世,第二天道门开启,新出来的成平掌教竟然只是位毫无灵脉的四岁童子。
「4」
“世间一切苦,尽为有情故。”
—— 唐,古卷浮生。
当我喘息着推开门从静室走出的时候,藏青色的道袍已经满是汗水。
出来的时候龙虎山上正春光明媚,一株金银花摇曳在静室所在的湖边,映一湖平静。
「5」
“书上写超凡然后脱俗,于是世人都说天下的道人才是真正不为红尘七情所扰。”
我在龙虎山上的湖边将脚伸进清冷的水里,任由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鱼儿咬着脚趾,转过头对散萤说,“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何这堂堂天下道宗,领袖群门的成平道门却会这样?”
吐出一口气,看着讷讷张口,却又尚不会说话的女妖,我怜悯的喃喃,“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转身,将女妖抱在怀里,闻着她身上透出的香味,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毕竟你只是个在这灵山福地也要花费百年才能修成人形的蠢货。”
将唇从她的冰样的额头移开,“木偶一样,没有人心的物件罢了。”
「6」
治德二年,春雪未至,桃花已开,那年我及冠。
阿娘在踏入地仙境的第四十个年头终于积满了三千善功,可以羽化登仙了。
她选择的地方是洛阳城外的桃山,我知道,那是她和阿爹相遇的地方。
“可是,他凭什么说我是废物。”我将落在地上的一片桃花捡起,用手指将灰尘拂去,“只是因为我生来没有灵脉,成不了真正的修道之人吗?”
“不,你阿爹看见了将来。”
仙音曼妙间,天花飞舞,伴着世俗的粉红桃花环绕在阿娘纷飞的衣袂间,即将羽化飞升的阿娘显得神圣庄严,神圣庄严到我几乎一点儿也想不起四岁前记忆里温柔哄我睡觉的阿娘样子。
“他看到了你带领成平道走向衰落的情景。”
「7」
阿娘羽化后,我越来越不喜欢和人说话,我越来越喜欢待在成平道收藏了十六万本书的藏经阁里。
藏经阁是一座老旧的木塔,十六万本书环绕着放在二十二层的格子里,除了从琉璃塔顶漏下来的光,这里一片黑暗,同时也异样的宁静。
唯有这万籁俱寂的地方,我才能回忆起阿爹还没有因为天人五衰而亡时的光景,那时候我还不是天下的笑柄——统领天下修道之士的圣地,太平道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掌教,却只是一个四岁的,毫无灵脉的黄口孺子。
那时候,阿娘也总会在天黑时将玩闹了一天的我抱在怀里,哼着她故乡的小调哄我入睡。
“而且阿娘可不像你。”
我将不知道那个朝代的落魄书生写的书放下,对散萤笑,“阿娘的手暖暖的,不像你,整个身体都是凉的。”
「8」
“真人,我要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散萤说话,她是个天资平平的女妖,若不是在龙虎山这个天下有数的灵山福地,估计绝没有成妖的可能,所以哪怕修成人形已近廿年,她也从没有开口说过话。
藏经阁里满溢着书本的霉味,我头也没抬的看着手中扉页上写着浮生若梦四个字的书,淡淡的开口,“哦,你也要走了啊?”
不等她回答,我又接着说,“走了也好,省的别人上山拿走太一、东宗的时候,我护不住你。”
她欲言又止,我却挥挥手没有让她说下去。
“走吧,这里也没什么好留念的。”
「9」
我时常会想我是否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以至于让阿爹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的指着我说我是废物,以至于阿娘羽化时还用那么厌恶的目光看着我,以至于阿娘走后短短半年整个成平道树倒猴散再无一人。
以至于,我亲手点化的金银花妖也在某个午后和我说一声离别。
以至于此时此刻,天下间有名有姓的道门高人都站在我面前要我交出成平道的至宝太一、东宗二印。
或许,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废物吧。
我在龙虎山的燃烧着万根鲸烛的祖师大殿里楞楞的想。
「10」
终于都结束了。
我站在空空如也得藏经阁外出神的想。
象征着成平道宗千年法统的太一、东宗二印被我交了出去,白日里熙熙攘攘的龙虎山又恢复了平静。
所以,只是这样,仅仅这样。
「11」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时间总在不经意间离开,龙虎山在那一场盛大的喧闹后再也无人提起。而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坐在藏经阁里默写着旧年月里背下来的文字,我想着,总有一天这里会重新摆满十六万本泛着霉味的书,毕竟对于我来说,时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东西。
偶尔写累了,我也会想起我十八岁那年,从那间满是血腥味的静室里走出来后点化的那株花妖——
我还记得那时春光明媚,花香肆意间的怦然。
“花香凝不若散,于我而言如暗中萤,你莫不如名为散萤吧。”
「12」
我写到第七万一千三百七十七本书的时候,不知为何,胸口有些许疼。
我搁下笔,叹气。
「13」
再次见到散萤,她摊在阴湿的泥地里,周围青山耸立,在阴雨连绵的春日里她的轮廓都变得模糊。
“真人,你来了?”她有气无力的,用低微的声音问。
“嗯。”我撑开黄色的油纸伞,将她搂到怀里,她的身上仍然散发着当年的香味。
“值得吗?”我亲了亲她的额头,“神魂受创,修行尽毁,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她挣扎着抬起头,第一次敢于看向我的眼睛,她反复的问,“为什么不值得?”
“真人,我不是你说的没心的物件。”她的眼睛光彩照人,只是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我有心的,只是心不在我自己身上。”
「14」
“这女妖来我楼观妄想盗取我宗至宝太一、东宗,我楼观道宗因此方才下此辣手,还望张真人知之。”
我将手中的那朵金银花小心的放在地上,恰时天有雨,有雨点落在花上,让我想起十八岁那年从那间满是血腥味的静室走出来时的那一次怦然。
「15」
治德二年,春雪未至,桃花已开,那年我及冠。
“阿娘,成平道不会衰落的。”我对即将羽化的阿娘褪去上衣,露出完全没有皮肤的后背,我扭头,对她笑,“阿娘,你看……”
“两年前,我剥了自己的皮,用六万七千人的血髓在背上刻了三清诸天神魔图呢。”
「16」
无休止的痛苦淹没了精神,剥了皮的后背血肉模糊,混合了六万七千人的怨气制成的血髓被刀尖一笔笔的刻画在血肉里。
阿爹,我不是废物。
将自己从血海地狱里拉回来的是门外的那一缕幽香,就像迷路的旅人在黑暗中看见一只飞舞的萤。
「17」
平佑元年,有星大如斗,击终南,楼观尽毁。二月,地火起黄山,五台一炬。三月,沧海横流,全真俱亡。
平佑三年,帝于太和殿制金册,欶成平道真人张络为释道大宗师,执太一、东宗二印,揽天下佛道事。
—— 康史,卷十四。
「18」
自从十八岁那年,我在那间静室里在自己的血肉里刻画下那副画,我就成了不老不死不生不活的怪物。
时间对我而言,再也没有了意义。
一年一年又一年,成平道最终还是消失在了世人的眼里,随着时间的变迁,甚至连修道人都成了人们口中的故事。
而我,最终也没有默写完那十六万本书。
不过我把最后见散萤时看的那本浮生若梦写了出来——或许能在她再次化形后送给她。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19、
刚刚入冬,红色的枫叶飘零满地,夕阳微黄色的光从她浅白的毛衣间穿过,她微笑着看着手中的那本浮生若梦,她的微笑倒映在身前的湖面上,像极了她手中书本的扉页——于是漫长的时光再无痕迹,就像曾经加诸于他身上的痛苦,残留下来的,只有泛黄在旧日时光里的荒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