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周漾的那年,江晚吟十五岁。
那天她正在自家的院落里载种一棵相思树,她喜欢诗里那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于是便央爸妈从外地运来一棵相思树,她想看着她亲手栽种的相思树开花结果。
栽种完,她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满意地打量着相思树,周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站在院子外,穿着休闲白T,手上拎着一个粉色的礼盒,阳光打在他细碎的头发上,形成了一道光圈,脸上的茸毛似乎在阳光下都显得清晰可见,皮肤苍白,只有嘴唇红润一点。这便是江晚吟初见周漾的模样。
她小跑过去,扬起头问他:“你是谁啊?”周漾浅浅地笑了笑:“我是你隔壁新搬来的邻居,今天刚搬过来,便想着过来拜访一下。”说完便把手上的礼盒伸到她面前。
江晚吟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过来。她一向有点自来熟,大大咧咧道:“终于有人来陪我了,家里只有我和周阿姨,爸爸妈妈出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你来了,这个暑假看来不会那么无聊啦!”
接下来的几天,江晚吟总是跑到隔壁周漾的家,她刚开始去的时候还敲门,后来熟了之后,就不敲门了,喊一声“周漾哥哥我来啦”,便直接跑进去。周漾看着她嬉笑,看着她闹腾腾的,也不恼,就静静地看着她。江晚吟就时常打趣他:“周漾哥哥,我怎么觉得你安静的时候特别像一幅画呢?”还不等周漾说话,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等她再过来的时候,手上抬着一个支架和画板,她把画板摆好,兴致勃勃地说:“周漾哥哥,我给你画张画吧。”周漾只好点头。
不出几个钟头,江晚吟便画好了,她把画转过去给周漾看,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在等着求夸奖,周漾看着她的眼神,心也软了下来,于是忙夸她画的好。她说:“周漾哥哥,为什么你皮肤总是这么白呢?苍白苍白的,你是不是缺少营养啊?看来得多补补!”周漾赞同似的点点头:“是的,晚晚说的对,是得多补补。”
那个时候周漾总喜欢唤她“晚晚”。
周漾自己都没发觉,跟江晚吟接触久了,自己竟然也学会开起了玩笑。
后来每天江晚吟都会让周阿姨多做一份排骨汤,或者鸡汤鱼汤,然后她就现宝似的拿着跑过去送给周漾,然后拖着下巴看着他喝下去。
2.
江晚吟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果树,夏季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江晚吟尤其喜欢吃枇杷,在枇杷快要成熟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的爬上树,想要先摘几个尝尝鲜。她一溜烟地爬上树,让周漾在下面接着,周漾在树下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爬树那娴熟的样子,倒也不担心她会摔下来。
她摘下几颗果子,朝周漾喊:“我要往下扔啦,你可得接准了哦!”这时周漾便拿起果篮对准那个方向,说:“放心吧。”眼看着果篮已经布满一层果子,周漾便唤她下来。
在快要接近地面时,江晚吟一脚踩了空,周漾立马冲过去接住她,可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两个人躺在草地上,江晚吟看着周漾那狼狈的样子,止不住笑出了声,周漾看着江晚吟笑,他也笑。
有时周漾也会跟江晚吟一起去给相思树浇水,江晚吟每次都会双手合十说:“拜托拜托,你快点开花结果吧,到时候我要做两串手链,我跟周漾哥哥一人一串。”
周漾听到这句话,低头说了句“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呢。”
江晚吟回过头问他:“周漾哥哥,你刚刚说什么?”周漾摇摇头,笑着说:“我说我等着你给我做手链的那一天呢。”江晚吟笑嘻嘻地说:“好呀好呀。”
第二天一大早,江晚吟就来敲周漾的门,喊他起床。周漾穿着睡衣来开门,睡眼朦胧地望着她,江晚吟被这种形象的周漾给逗笑了。她说:“周漾哥哥,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吧,我好久没有看过日出了。”周漾犹豫了一会儿,但是看着江晚吟那张兴高采烈的脸,便点头答应了。
周漾去洗漱了,她便坐在那里等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周漾的房间,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周漾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墙上只挂着一幅青葱树木的图画,简单得仿佛是为了下次搬家做准备。
突然,她走到床头柜边,看到柜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瓶子,她刚拿起来,这时周漾突然跑过来,从她手里夺过白色瓶子,她不解地问:“周漾哥哥,这是什么啊?上面都是英文,我看不懂。”只见周漾轻轻吐了一口气,又瞬间恢复正常,他笑着回答:“没什么,这是维生素。”江晚吟便没再起疑,拉着周漾去了山顶。
山顶上,只见太阳缓缓升起,渐渐地染红了半边天。周漾在一旁看着她,她因为爬山而导致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却是倒映着火红一片,她看着眼前的景象,说了句:“好美啊!”
她不知道的是,她在一旁看风景,周漾则在一旁看着她。
3.
次日,江晚吟又来敲周漾的门,敲了半天却没人开门。这时周阿姨买菜回来了,她说:“我好像看到小周一大早就出去了。”江晚吟歪着头想,周漾哥哥怎么出门都不告诉我呢?
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家画画,画什么呢?眼前全是周漾的脸。有他陪她浇水的模样,有他静坐在那看着他笑的模样,有他穿着睡衣傻乎乎的模样。江晚吟立马摇摇头,却发现脑海里周漾的模样还是挥之不去。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该不会是喜欢上周漾了吧?有了这个认知之后,她在看到周漾时,就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于是下午的时候看到周漾回来,她立马狗腿似的跑过去,拉着他的衣角问他:“周漾哥哥,你上午干嘛去了呀?”周漾没说话,只是捏了捏手上提的袋子,江晚吟盯着他看,只见他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他说:“我去外面有点事情,以后恐怕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了,你也不要总是来找我。”
听到这句话,江晚吟扁了扁嘴角,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委屈巴巴地说:“周漾哥哥,你怎么了嘛?”周漾看着她的脸,在一瞬间有点心软,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心软。他只留下一句“以后我会很忙,没时间再陪你了”便转身离去。
江晚吟站在原地,她想不通周漾哥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漠了呢?
第二天她又去找周漾,仿佛忘记了前一天他说过的话。而周漾都是以“我很忙”这个借口把她拒之门外,江晚吟不明白他在忙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她依旧不依不饶的敲门,开始的时候周漾还开门应付她几句,到最后干脆就直接不开门了。她也察觉到了周漾的异常,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暑假很快过去,江晚吟就快要开学了。她临走之前来敲周漾的门,她只敲了一下,门便开了。只见周漾脸色比平时更差,更苍白,连嘴唇那一点点红润都不见了。
她见到这个样子,便心疼不已,她说:“周漾哥哥,你平时得多晒晒太阳。我要开学了,以后也不能经常来找你了。”周漾点点头,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他说:“在学校好好上学,成绩最重要。”
江晚吟忽然脱口而出:“不,你最重要。”周漾听到这句,抬起头看着她,江晚吟分明看到他眼里有一道光,闪了一下便很快暗了下去。他说:“晚晚,你不能喜欢我。”江晚吟便问他:“为什么啊?”周漾苦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直视她:“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啊,所以晚晚,你不能喜欢我。”
江晚吟听到这句,满不在意的说:“那又怎样呢?你喜欢她,我喜欢你,这并不冲突啊。”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漾愣在原地,看着她的影子被阳光拉的很长,他忽然就想,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跟她一起生活在阳光下,该多好啊!
4.
他当时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也安静,而他的病最适合在这里休养。最初他只是想着在这里安静的度过他的余生,他活了二十年,从不曾想过会遇到江晚吟这样的女孩。
那个时候他想,因为有了江晚吟的出现,或许他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有了些许改变。
她活泼可爱,天真烂漫,像一颗大树一样生机勃勃,他贪图跟她在一起的时光,他喜欢她身上那种永远积极向上的样子,那种健康和活力,是他不曾拥有的。
他的病是家族遗传,他的外公和妈妈都是因此去世的,所以他从不期盼,生命里会出现这样一道阳光。他原本想着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就已经是他生命里最后的模样。可是他没想到,江晚吟会出现在他的世界,因此他有了留恋世间的理由。
那次他外出回来,是从医院回来。医生说他的病情加重了,告诉他还有最后三个月的时间,而他手中紧紧捏着的就是病历,“幸好当时晚晚没有注意到这个”,他那个时候却是这样的想法。
他后来总是偷偷去医院检查,他想活下来,但是医生告诉他,这种遗传病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几率。他自然也清楚的知道,只是他忽然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不舍得离开晚晚罢了。
他曾经对她说过,晚晚啊,宿命这个东西,你是没办法解释的。当时江晚吟是这样回答他的:可是我的宿命,就是为了遇见你啊。
在意识到他喜欢江晚吟的时候,他害怕有朝一日她的离开会让她伤心,所以后来就干脆对她很冷漠,甚至编出“有喜欢的人了”这个理由企图吓跑她,只是这个傻丫头不知道,他喜欢的人就是她啊。
5.
当时江晚吟申请了住校,她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那个时候周漾的病情已经更加严重。
周漾躺在床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像是一个瓷娃娃。当时江晚吟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样子。
他告诉江晚吟他是感染了风寒,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病而已,让她不要担心。江晚吟看上去没心没肺,依旧笑嘻嘻地说:“我等着你好起来跟我一起给相思树浇水呢!”说完却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一直不敢确定,而现在看到周漾的样子,她几乎全部明白了。
时间追溯到很久以前,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江晚吟当时没有发现而已。
比如他的皮肤一直是苍白的,而江晚吟以为是营养不良导致的;比如他房间的那幅画,他喜欢郁郁葱葱,因为那代表着生机;比如那次在房间看到的药瓶,根本不是什么维生素,她后来特意去查了,是维持病情稳定的药;比如他突然对她冷漠,只是不想让她伤心而已。
而她却后知后觉,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漾去世的时候,手上还抱着她给他画的那幅画。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晚晚,我这一生的好运气就是用来遇见了你。
江晚吟当时眼睛已经哭的红肿,她泣不成声地说,周漾,我的运气早在15岁那年遇见你就已经用光了啊。
很多年之后,江晚吟种的相思树已经结了相思子,她恍然之间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要把红豆做成手链送给周漾。
她去到周漾的墓前,把那串通红的手链放到那里,她低低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朦胧之中,江晚吟仿佛远远的看到了逆着光向她走来的周漾,他的头发短短的、碎碎的,阳光透过树枝零零星星地照过来,他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