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阳光难以掩去秋风的萧瑟,弥漫着薄雾的空气中已带着一丝冰凉。
一阵冷风吹过,街上的行人纷纷掖紧衣服,路边的摊贩也抱着膀子跺了跺脚,嘴里喃喃的骂着:“鬼天气,冷的真他妈早,去年这会还暖和着哩!”
忽然,街道尽头率先响起一阵鞭炮声,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喜乐声如潮掩来,街上的人突然变得多了,就连空气也好像突然变得暖和起来。
喜乐声由远及近,薄雾中终于走出一列长长的队伍,奏乐者后面跟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马上的新郎清朗俊逸,面如冠玉,带着几分秀气,身着红色锦袍,足登粉底官靴,路人皆赞:好一个翩翩公子,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如此好福分。
新郎的骏马之后便是一抬八抬花轿,端得是富丽华贵,透过纱帘可隐约瞧见轿中新娘危坐其中,不知那红盖之下,是怎样的俏丽容颜。
路边的人看着这俊朗的新郎,有人不禁道了几声‘恭喜’,新郎随即作揖回礼,随在马后的仆从也向着人群扔出几把碎银子来。
人们的祝贺之声果然高了起来,嘴里喊着‘恭喜恭喜’‘白头偕老’,身子却早已趴到了冰冷潮湿的地上,用手探别人脚边漏检的银子,不想被人家踏到了手指,人群中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叫唤声。
一人把沾满泥污的银子揣入怀里,道:“出手好阔气,咱这小城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另一人拍拍衣服道:“是城东头那座大院子,叫‘紫剑庄’,我认识那个放银子的,经常在我这买肉,刚才他还多塞给我两块呢!”
“紫剑庄,紫剑庄”,一人嘴里喃喃地念了两遍“我虽没听说过,但以后他们家买菜,我一定算便宜点!”
城东头,紫剑庄。
据说这紫剑庄是昔年剑绝天下的‘魔剑先生’何紫剑所筑,建成之后,各路江湖名士,武学名家纷至沓来,人人都想与这位名动天下的侠义剑客攀上点交情,但几乎所有人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魔剑先生’好像从来都不在家中,是以来到紫剑庄的每个人只能得到一杯茶和一句话,“先生远游未归,亦不知在何处,还请再盼佳期!”,却总有人不服气自己的运气差,非拿出习武之人的执著劲头,常来这里喝杯茶,也有人嫌茶寡淡,想讨杯酒来,却连茶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句话。
但自二十余年前‘魔剑先生’暴病离世后,紫剑庄便已门前冷落,车马稀疏,亦不再被人提起。如今紫剑庄的主人是何紫剑的后人何不武,何不武自幼不喜武艺枪剑,所以即便家有名剑,自己却没有什么武学造诣,这也是紫剑庄这二十年来寂而无名的原因之一。
今日的新郎即是紫剑山庄主人何不武的儿子何晓辉,何晓辉幼时受伤导致了右脚骨断裂,自此便落下了跛足的毛病,因而他从愿不迈出家门,也从未习武,是以武林中很少有人知道,紫剑山庄有这么一位跛脚少爷。
鞭炮声噼噼啪啪已响过七旬,新郎已跨下马,走向花轿,这时人们才看见,这位俊秀的新郎右脚有点问题,走起路来,左脚向前,立稳之后右脚再跟上来,所以他走路一晃一晃的,人们不禁惋惜这份如玉少年的美中不足。
新郎已从轿中搀出新娘,新娘碎步微迈,宽大的喜袍难掩其风姿。
鞭炮声虽隆,但前来贺喜的宾客并不甚多。
新郎已牵着新娘步向正厅,他面带微笑,不断向两边的宾客点头示好,客人也均回报以祝贺和笑容。
新娘是陕西汉中金砂堂主金海庭的女儿金莎,金砂堂主铁拳铁掌功力过人,以一手五行铁拳闻名于天下,他青年漂泊江湖之时受困于人,幸得‘魔剑先生’出手搭救,才得保全性命。他知恩图报,一心想报答救命之情,然而他金海庭人微力薄,‘魔剑先生’当时侠行天下,仙迹游踪,自那次搭手相助之后,金海庭连他老人家的一片衣角也没再瞧见过。几年之后,忽听闻‘魔剑先生’身染重疾,猝然而逝,他不禁顿足洒泪,甚至还戴孝七日以表哀挽,自此也再无机会报此恩情。
后来他无意中探得,紫剑山庄中有位小少爷,身有残疾,幸而并不严重,便一心想将自己的独女嫁入紫剑山庄,他这女儿虽无倾城之貌,但也眉目清丽,有一些姿色,金海庭闯荡江湖多年,膝下止有这一女,也是心头的肉,疼的紧。
何不武见金海庭的女儿金莎相貌也算端丽,重要的是,金莎的性格十分得他青眼,十分乖巧大方,又会说话,如果有这么一个小姑娘陪在儿子身边,也许能缓解何晓辉孤僻的性格。遂答应了这门婚事。
可能是因为为何不武与江湖之士鲜有交集,也可能是并未广撒喜帖,前来的贺客所居不多,且十有八九都是冲着金海庭的一张老面来的。
密集欢快的喜乐似乎与人声寥寥的场面并不搭调。
何晓辉牵着新娘已走过荷花小池上的木桥,又一轮鞭炮点起了火,噼噼啪啪的炸裂开来。
青石路的尽头是紫剑庄的待客厅,息武堂,虽然这里几乎从未接待过客人。
厅门口宽阔的雨台之上早立着两张椅子,何不武危坐其上,那张漆了枣红漆的楠木太师椅显得沉重威严,一如何不武脸上的表情,尽管他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在这样的日子,作为高堂之一的他,没有表情却成了最突兀的表情。
另一张椅子居然是藤椅,而且是躺椅!椅子上躺着的也显然不是紫剑庄的女主人,何少爷的家慈,椅上之人须发皆白,竟没有一根黑丝,肤色极为苍白,显然是常年积月居于室内未见阳光的结果,青布的长袍掩住了身躯,外面罩起丝织开襟罩衫,另有一块毯子盖住了他的下肢,白而干瘦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自始至终不曾见手指牵动一下,但他的嘴角却始终挂起,他的皮肤苍白且细腻,脸上的皱纹稀少但却深刻,棱角分明的脸庞,英挺的鼻梁,细长的眉眼,都宣告着他的果决,执著,睿智,沉稳,然而,或许一切都已如昨日之死,在这个衰弱的老人的眼里,现在只能看到一片柔和。
喜乐不断,掌声渐隆,新人已步至雨台下,仆人已端过酒来,酒杯也已斟满,面对着两位老人,新人也已将跪下,酒还未端起。
这时,却扑过来一簇疾风,风中卷着一团灰影,灰影前端却伸出一抹银光,是剑!剑尖直逼向藤椅上那衰弱的白发老人,而且剑尖居然在高速的颤动,来势如此之疾,居然能在这急速中,剑上蕴含着诸多变化,来者剑术之高,之狠辣,令人咂舌。
到底是谁会用这样狠毒的剑法去攻击一个看起来羸弱不堪的老人?
颤动的剑尖已将要刺进老人的心脏,银色的剑刃泛出凌冽的寒光。
突然一抹红影闪到剑前,剑和灰影竟居然也顿时停住,灰影向后退了一步,稳住脚步。
灰影看清眼前人的装束,脸色突然变做死灰,接着又冷笑一声道:“居然是你!是你!嘿嘿,你可真好!”他的声音沉闷,如同重锤击在胸膛。
说完,转身一跃,掠过旁边的树梢,踏着墙上的青苔,瞬间便没了踪影。
那红衣人望着灰衣人离去的方向,痴痴地说道:“他竟就这样走了!”语声似乎带着呜咽。
说着,向前跨出两步,提气奔出,竟也扶风而去。
为数寥寥的宾客早被这番突变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们当然已看出那个身穿喜服的新娘并不是金海庭的女儿,那这个女人是谁?金莎又在哪里?而且何不武和他的儿子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惊反喜,显然是在他们父子的预料之中,或者,根本就是由他们策划,还有那个灰衣人,以及那位白发老人,他们早就对那老人的身份揣测多遍,却始终不得其解。
幸好这时何不武已经站了起来,他当然明白这群武林客人心中的疑窦,他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眉眼中甚至带着几分喜悦,朗声道:“诸位尊客,方才令各位无辜受惊,紫剑庄上下实在是愧疚的很。今日实非犬子娶亲之礼,乃在明日,适才那两位乃是犬子的幼时好友,亦是旧时家父故友之后,听闻犬子即日大喜,便要闹上一番,只是他二人脾性古怪,弄得虚惊一场,还望诸位海涵!蔽庄在‘流园’中已为诸位备下屋舍,还请各位略给薄面,在蔽庄将就一日,明日参加犬子婚礼不迟!”
何不武明知道自己的这番话骗鬼鬼都不信,因为刚才几乎每个人都从那个灰衣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气息,杀气。就连他这个从未探究武学的人也被那气势所震,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面容泰然自若这些人虽非甚么武林名家,但也都成名多年,被人无端利用,心中自然气恼的很,他深知自己在当下武林之中几未闻名,不足慰客,便搬出紫剑庄和魔剑先生的名头来,魔剑先生虽已先去多年,但如今提将其来,犹有余威。
‘流园’乃是魔剑先生昔年起兴练剑之地,从未有外人涉足,甚至连何不武自己在魔剑先生生前也未曾涉足此地。
今日众人听闻竟能有幸进“流园”小住,一览当年‘无敌剑圣’流觞舞剑之地,简直何其幸哉!日后说将出去,也是一件极为乐道,令众人眼羡之事,况且他们也知道,魔剑先生死后,定有一些早前败在其手下的宵小之辈上门寻衅,何不武一介文生,想来撑起这座庄园也经受了诸多不易,所以众人也不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