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被僮
理宗将周昭媛护在手心里,轻易不让她出昆玉殿,也免了她向皇后请安等事宜。宫内外闹得沸沸扬扬,倒是理宗熟视无睹,仍旧如常。
若是搁在以前,媱渊心里还不知会怎的熬煎。即使对贾贵妃,理宗也从未这样宠溺,铁了心肠一般,为了心爱之人不计后果。原来,理宗亦是常人,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得到了便百般疼爱。
他冷落媱渊,说到底仍是不爱。只是这样的对比,媱渊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只是媱渊的心,如今一腔子都寄托在苏兆檀身上。对于理宗的漠视,她反倒不甚在意。秋叶染黄的日子里,她总是懊恼和追悔,为何当初苏兆檀送给她木兰花簪时,她偏要拿捏姿态,拒绝他的心意。
趁着理宗一腔子热情都倾在周昭媛身上,媱渊亲手做了几个诸暨酥饼,并放了一对银掐丝牡丹花耳环,让大宫女偷偷给苏兆檀送去。
姑娘家谁会轻易送耳环给男人呢?苏兆檀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不懂。宫女送了酥饼回来,媱渊忙问她苏兆檀的态度,她只说苏大人笑着收下了,没再多言。
“没有让人带信给我么?”媱渊奇怪。
宫女只摇头。
这算怎么个意思?收下,便收下了。莫非他仍是在生上一次的气?只是他也该想想,那样的场合,自己就算是收下了他的东西,难保不会被人说闲话。如今她已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聪明如他,怎会不给自己一个回应?
媱渊太过心急,她不过急着想证明,她并非是可怜的深宫怨妇,她亦是有感情的活生生的女人。她在爱,并且被人爱着。
纷纷扬扬的细雪降在西湖里,静夜里竟不闻一丝声响。翌日醒来,唯有地上洇湿的一点印记,存留着昨夜初雪的证明。恁是如此,冬日仍旧不声不响地到来了。
途径佛堂的一段路上,媱渊与苏兆檀再度不期而遇。他抱着一只精美的礼盒,彷如盛夏的那一日。莫非他又要送自己些什么?媱渊脸红了。苏兆檀却淡然一笑,错身给媱渊屈身请安。
“你……”媱渊想说什么,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苏兆檀却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绣了青竹的荷包,递与媱渊身旁的宫女,道:“娘娘,这是上次您给臣的酥饼里,遗失的耳环。耳环是重要的东西,还请收好,莫要忘记。”
言罢,苏兆檀又一行礼,抱着礼盒侧身行过。媱渊呆怔在原地,转身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半晌无法回神。
宫女欲将荷包里的耳环还给她,她不过摆摆手,失魂落魄地向佛堂踟蹰。
媱渊跪在蒲团上,望着菩萨宁静安详的脸,泪水毫无征兆地溢出了眼眶。她忽然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仿佛一夜入冬,而她赤身跪在雪地里,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她恍惚又想起了小姐姐,第一年在周宅过冬,汤夫人以嬑渊偷窃为理由,剥光了她的外衣,只留了一件白色的中衣在身上,让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
小姐姐,原来当年的你,便是这种感觉。这种最寂寞而深沉的绝望。
她永远无法忘记嬑渊的眼神,瑟缩着肩膀,眼睛里仿佛结了一层冰,冷漠而疏离。肉身似乎不再重要,她最后的尊严,被剥得精光。
她哭喊着求母亲原谅小姐姐,母亲并不理睬。待母亲放嬑渊回去,她早已冻得面色青紫,落下了肺病。她爬到小姐姐的床上,想抱她,给她温暖。嬑渊却僵直地躺着,不愿看她,也没有给她回应。
原来那就是绝望。无法被分担,只能独自承受的痛苦漫无边际。
媱渊回到凝和殿,便有宫女来回禀她。她们遇见苏兆檀时,他刚从昆玉殿出来。据说是苏兆檀想送礼给周昭媛,却被周昭媛断然拒绝,打发了出来。
他为何会去昆玉殿?
“见风使舵呐!他们这些个大臣,哪个不是如此?”旁边伶俐的宫女快嘴,便有宫女示意她噤声。
媱渊不信,苏兆檀怎会是这样一个人?
她第一想到的,便是那周昭媛有问题。她从入宫到现在,从未给皇后见过礼,但理宗也并未不让其他后妃去探视。她倒要去会会,这个周昭媛究竟是何方神圣。
冬至那日,媱渊带了些自己包的汤圆,进了昆玉殿。
昆玉殿内却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因着周昭媛的娘家是北方人,便想着要吃扁食,小厨房正忙着调馅。媱渊却一怔,扁食?
周昭媛倒是不惮旁的妃子来看她,媱渊被请在了偏殿里候着,因着煨了火盆,殿里暖和而带着一缕清香。那是茉莉叶子磨成粉末,和着香料一起在火盆里燃烧的香气。媱渊不可思议地瞧着那火盆,恍然若梦。
“是谁来看我了?入宫小半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来瞧我。”
灵巧而含了些世故的声音带着些熟稔,媱渊怕冷似的缓缓侧身,望向珠帘被掀起的方向。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婳观。
名为婳观的周昭媛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定在了原地。她一手还掀着珠帘,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小姐姐,真是你么……”
媱渊看着浓妆粉黛的嬑渊,仿佛再次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她八岁,她十岁。如今,她二十岁,她二十二。她是理宗的淑贵人,而她是名妓婳观,如今的周昭媛。
周昭媛放下珠帘,背过身去,半晌才道:
“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