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回说完了令人感慨万千的潘金莲之死;
这回开始说笔者心中多年未曾愈合的痛:萧峰之死。
在上一篇文章《我得不到他,那我就毁了他:潘金莲、萧峰、张一曼之死(上)》里,对因爱而恨这种悲剧类型所做的阐释,有必要摘录于此,以便有助于阅读。
鲁迅先生曾说:所谓悲剧,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撕碎在人眼前,毁灭给人看。
悲剧的类型之一是因爱生恨,因情生怨。爱之不成,怨恨遂生。这种类型的特征是,凡我所爱的人,要么我得到他,要么我得不到他——错,是要么我毁掉他。
持这种思想者,面对拒绝自己抛出的绣球的人,“既然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那就祝你找到能给你想要的幸福的人”这种鸡汤,对他们来说完全免疫。拒绝他们的人,他们才不会煲碗鸡汤然后好聚好散,他们所煲的,只会是一碗放了砒霜的鸡汤。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两个极端,要么是这个极端,要么就只能是另一个极端。
于是,清河县的大户宁愿倒贴钱,也要将潘金莲嫁给武大郎;
于是,康敏不惜先揭穿萧峰的身世,后间接害死阿朱,也要报复萧峰的冷遇;
于是,裴魁山置多年同学、同事情谊于不顾,反而帮着情敌铜匠,疯狂揭发张一曼情史。
大户、康敏、裴魁山在这边扇动了一下蝴蝶的翅膀。经过或长或短的情节发展,潘金莲、萧峰、张一曼的故事结局最终都走向了同一个归宿:死亡。
一个恨字,催生文艺史上著名的三大悲剧。
2
小说《天龙八部》中,无论从内容篇幅,还是对故事情节的推动上看,段誉都是第一主角。但在读者的心中,萧峰却几乎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主角。凭借着豪迈、仗义、胆略、威信,在金庸的整个武侠图谱中,萧峰的人物形象都能排在第一梯队。
而萧峰大有别于其它主角如杨过、张无忌、令狐冲、韦小宝之处,在于其悲剧性的结局:已经成为南院大王的他,逼迫辽国皇帝折箭为誓,终生不得发兵攻宋,而后以断箭自尽;阿紫自残双目,抱着萧峰跳下雁门关悬崖。
悲剧性的结局,饱满地成就了萧峰古典悲剧英雄的形象。
那么,萧峰之死,可以追溯到哪里呢?
3
萧峰故事体系的核心点,在于其身世之谜。
身世揭开之前,萧峰可以说是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丐帮帮主。
身世一旦揭开,先前的乔峰立刻变成了萧峰,大英雄瞬间黑化为大魔头,之后不得不辞去丐帮帮主之位,被迫面临一系列的人生意外。
而盖世英雄萧峰身世之谜得以揭开的按钮,却掌握在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康敏手中。
4
康敏一生最大的资本,是貌美。
而毁了她一生的,也是貌美。
天生丽质难自弃,这是貌美之人的通病。康敏貌美,美得差点通过段正淳成为王妃,美得顺利通过马大元成为丐帮副帮主夫人,美得傲气凌人,美得心安理得,美得别人无不神魂颠倒,美得骄傲出了惯性,美得有人胆敢不被倾倒那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不尊重。美,就是她的信仰。
而唯一“不尊重”她的,就是萧峰。
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任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地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辈,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地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旁人的神魂颠倒,已经无法满足康敏的恃美而骄心理。俗人的艳羡,她见得多了去了,早已无动于衷。她想要的,是萧峰的青目,是萧峰的正眼相视,哪怕是萧峰的一丝偷窥。她自视为女中花魁,而萧峰恰好是好汉之首,美女配英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力与美的结合,一直不都是江湖世世代代所传颂的佳话吗?
但问题是,她根本不在萧峰的眼中。她就不是萧峰喜欢的类型。何况她还是帮中兄弟马大元的夫人。
这带给她漫长的恃美而骄史中前所未有的打击。甚至她的整个人生都是一部因美而被各种羡慕的历史。萧峰的不屑一顾,是对她核心价值观的侮辱。
她确信,貌美,这一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折腰于她的美貌,而独独萧峰是个大写的例外?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我这里!问题肯定是出在萧峰那里!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白牡丹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神魂颠倒地瞧着我?偏生你这家伙竟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见到我,那也罢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上掠过,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那些德高望重之辈偷偷瞄我的,虽然是小人,但是他们真,就算是小人,那也是真小人。唯独你萧峰最令人不齿,因为你是伪君子。你不为我折服,没有别的解释,只能说明你是伪君子!
她忘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再基本不过的道理:你再美,别人也有不喜欢的权利;喜欢你的美,不是别人的义务。
但康敏多年的心魔,早已遮蔽了她的双眼。
5
对有些人而言,冒犯的方式是抢夺其钱财;对有些人而言,冒犯的方式是觊觎其权位;对有些人而言,冒犯的方式是威胁其性命;对有些人而言,冒犯的方式是玷污其声誉。
但对康敏而言,冒犯的方式,是无视她的美丽,是拒绝她的爱意。
我这么美,你居然都不爱我,天下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堪忍受的侮辱吗?
随之而来的恨,迅速野蛮生长。她已经丧失了理智,只剩下毁灭性的报复心理。恃美而骄的程度有多深,因爱而恨的程度就有多深。
萧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洛阳百花会上,正绚烂盛开着的,不仅有娇艳欲滴的牡丹,更有康敏肆意滋长的恨。
6
于是康敏之后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不到死不罢休的报复。
汪剑通临终前,交给丐帮副帮主马大元一封遗书,信中含有萧峰实为契丹人的真相;
康敏意在揭发萧峰,丈夫马大元不肯。康敏串通姘夫白世镜害死马大元,嫁祸慕容复;
萧峰追查马大元死因,发现不是慕容复所为;途中结识阿朱;
康敏勾结全冠清在杏子林叛乱,萧峰制服全冠清;
康敏纠集多名当年内情人,当众揭发萧峰实为契丹人的身世真相。萧峰辞去丐帮帮主之位;
康敏意欲杀害早年情夫段正淳,于是对着自己已经识破的易容成白世镜的阿朱,诬称杀害萧峰父亲的那群人的带头大哥为段正淳,意在假萧峰之手除掉段正淳;
阿朱易容成父亲段正淳,代父受过。萧峰误杀阿朱,抱恨终生。因此也可以说阿朱是间接死于康敏之手;
阿紫制服康敏,并将其毁容。康敏一生自负美丽,却在看到镜中满脸血污的自己的片刻,活活惊吓而死。
7
因为她,萧峰的身世终于被揭开,命运从此陡转。
因为她,萧峰误杀挚爱阿朱,塞上牛羊的愿景从此永成泡影。
没有她,萧峰本可以在丐帮帮主位子上稳稳地坐下去,然后继续书写波澜壮阔的江湖人生。
然而令人无限叹惋的是,她已经在疯狂报复萧峰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误杀阿朱之后,萧峰已然彻底深陷命运悲剧而不可自拔,最终的断箭自尽,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8
而始作俑者康敏,则死于自己的那张脸,一生所有时光都赖以自负的那张脸,到头来却被镜中自己活活吓死的那张脸。
9
本来,萧峰是可以像父亲年轻时一样,在一片苍苍的天空下,在茫茫无际的原野上,在干爽清凉的秋风中,前面跑着刚学会骑小马的儿子,后面跟着握着一把雏菊的阿朱,周围绕着咩咩声此起彼伏的羊群,心里装着一张简朴的餐桌、三双两长一短的筷子,在时而盘旋来时而徐飞去的大雕的咕咕咕声中,稍稍拉紧马缰,轻轻甩下鞭子,然后迎着映红整个山冈的晚霞,向着以三棵槐树为标志的家缓驰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