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彝先生的“哑行者系列”,大多都以他曾经生活过的某座城市为题,记录下他的所见所闻。可独独关于日本,却用一本书写了他在这整个国家行走的经历。地域涵盖之广,或许远远超过了一个寻常日本人会踏足的范围。
我虽然在日本生活了两年,期间也曾经去过日本不少地区,走过的路,却远不如他4次的访日之旅。
这些写于上世纪60年代的文字,到今天读起来却依然十分有趣。蒋彝先生或许永远不会想到,曾经几乎全是日本人的银座如今挤满了中国游客;曾经被日本人嫌弃的“钢铁怪物”东京铁塔在终于被接纳成为东京的地标之后,又被新的天空树所取代;曾经遥不可及的北海道如今新干线只要4个小时就能到达。
然而,其实有些东西,似乎又从来都没有变过。
兜兜转转,那些面目全非的现在以外,骨子里却还有些什么,和半个世纪前的日本如出一辙。
东京
“在东京,我能寻到很多与我在巴黎、伦敦、柏林、纽约甚至北京或南京之所见的共通之处。不同的是,我在每个角落都会看到一张张如出一辙的日本人的面孔——尽管有部分年轻人和中年人已将头发染成了咖啡、红棕,甚至浅黄色。”
——《日本画记·东京万象》
我第一次到达东京是在2011年的夏天。那时只是对这个城市的繁华的街道与格外炎热的夏日印象深刻——东京,就像书里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有着永远香火旺盛的浅草寺,人声鼎沸的银座,二重桥那头隐隐约约的皇居和味道不算坏的烤肉。
5年后,第二次到达东京的我,终于有了机会接触一些东京本来的面貌。跟着我那位学习美术的发小,在这座巨大城市迷宫一般的公共交通系统摸索着,找去了吉卜力博物馆,甚至陪她去世界堂买了一大箱彩铅。遇到的日本人大多也对我们十分友好。或许因为那时的我终于能用日语与他们沟通,说起自己母语的日本人总是少了几分惊慌失措,多了几分热情和坦然。这和日本人死板冷漠的印象倒是非常不一样。
我也未曾想,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东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急急忙忙地开始准备签证和各种入学手续,收拾行李,就这么有些懵懵地在2016年的春天,又踏上了东京的土地。
这一次,一切突然变得非常不一样了。
春天的东京,几乎随处可见的樱花树让这个城市褪去了几分钢筋水泥的冷硬感,多了几分柔情似水。更多的时候,即使不去上野公园看那条挤满人的樱花大道,就只是每天路过赤门时,看一眼旁边那棵盛开的樱花树,也足以让人突然觉得生机勃勃起来。
唯一让我有些许不适应的,是每一天的满员电车。不过也是在电车里,能让人感觉到日本人可怕的“统一性”。在读到蒋彝先生那句“如出一辙的日本人的面孔”的时候,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的确,虽然在东京能看到各种奇装异服的人,可日本人特有的面孔,确实随处可见。那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日本人的神态:坐电车时,排队等候时,或是在独自一人出门上班时,大部分的人都是面无表情的。他们沉默着看着手中的书籍或是手机(在电车里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少了),从不在车厢里打电话或是大声喧哗。即使是再拥挤的满员电车,车厢里都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
到了类似新桥或是品川这样写字楼聚集的车站,你会看到如同机器人一般的一大群穿着深色西装的男男女女一同下车,听到他们的皮鞋和高跟鞋走路的声音。远远看去,只觉得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可怕到压抑的统一感。
日本的社会总是以礼貌著称,其实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他们骨子里的“気遣い”。大部分的中产阶级,走的都是同样的道路:努力学习考上好学校,然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忙忙碌碌地一生——这听起来有些可笑,虽然许多国家都是这样的。
然而在中国,你很难看到像日本这样的统一感。因为他们大部分行动的源动力,并非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开心或是幸福,而是为了不给别人造成困扰。电车里不喧哗是为了不吵到别人;垃圾分类是为了不让别人麻烦,甚至许多人在就业时,想的最多的也是,不想给父母再增添负担了。至于这些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当然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会有的常态,否则也不会在东京看到那么多奇装异服的人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追求自己的生活,不再满足于终生雇佣制度,跳槽也变得理所应当起来。我甚至遇到过一位皮肤黝黑的舞蹈老师,她一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游轮上工作,剩下半年的时间去各地冲浪度假,过得不羁随性。
涉谷的忠犬八公如今依旧是大家集合的好地方,却不再是半个世纪前只属于”嬉皮士“的地盘了。鸠居堂如今依然伫立在繁华的银座大街上,顾客却有许多不会一句日语的外国游客。浅草寺旺盛的香火前,许多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孩在拍照,却并不进去参拜。哪怕是公园里卖艺的小丑,即使不会外语,却准备好了英文中文韩文的提示板。
东京这座城市,在一天天改变,却也丝毫不反抗这样的变化。
此般万象,皆在其中。
京都&奈良
“于我而言,京都的确是个有着浓浓女人味的城市,她与全世界任何其他城市都不同,因为,没有哪座城市能像京都精度这样令历史活力依旧。”
—— 《日本画记·浪漫京都》
虽然在东京生活两年,可我去京都的频率,几乎一直保持在半年一次。算起来,我前前后后已经去了有四次京都。原因无他,我其实非常喜欢日本的神社和寺庙。而京都和奈良,有着日本最漂亮的神社和寺庙。
京都是如今全日本旅游业最发达的城市,因为她不仅保留了许多充满历史的街道、神社寺庙和建筑,也有着毫不逊色的高楼大厦。这和欧洲许多大片保留的旧城区又不太一样,因着京都并不在乎修葺一些有些破损的古建筑,甚至重建像平安神宫这样巨大的建筑。除去神社原本每几十年就会重建的习惯,这或许也跟日本人对宗教的普遍接受有关。神社和寺庙似乎是每一个日本人都会去参拜的。
这也是日本让我觉得惊异的一点:比如到了12月31日的“大晦日”(也就是我们的除夕),他们大多都会在家中与家人朋友团聚,然后在迈入新的一年之后去神社或是寺庙参拜。在日语里,每一年的第一次参拜被叫做“初詣”,这与中国人喜欢的“烧头香”有些相似,却又不拘泥于有多早去参拜。
不过,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1月11日之前,因为这一天是“鏡開きの日”,也就是过年的结束。在这一天,人们会把供奉在家里的镜饼切开吃掉,因为镜饼本是供奉给神明的,过完年之后镜饼有了神明的加护,吃下之后能让新的一年顺顺利利的。
有一年的新年,我正巧住在京都,原本打算去伏见稻荷大社参加“初詣”,却在除夕的下午路过的时候被电车站周围的各种严阵以待吓了一跳:电车站不仅专门为“初詣”开了几个出口,还列出了电车会在最近两天昼夜不停运行的告示。
后来看了看新闻,才发现日本人对于新年钟声敲响之后的“初詣”,热情或许远比中国人“烧头香”的坚持高。甚至有人提前半天就在寺庙或者神社附近排队的……
蒋彝先生写到60年代日本人参拜时,习惯用5日元的硬币,因为“5円”的发音与“ご縁”相同,有个好兆头。这样的习惯如今也保留了下来。只是那个年代的5日元,可比如今值钱多了,倒也可见日本人对信仰的忠诚。
说起赫赫有名的伏见稻荷大社,虽然去过三次,我却总是非常遗憾没能走过所有的鸟居爬到山顶。我非常喜欢那里朱红色的千本鸟居,也喜欢那里可爱的狐狸护身符,还有那家开在附近那家,1592年开业,被战国三英杰之一的丰臣秀吉赐名的餐厅“袮ざめ屋”。据说是丰臣秀吉去伏见稻荷大社为母亲祈求健康,路过这家小店,赐名“袮ざめ屋”。其中的“袮”字还是取自老板娘的名字。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五百多年。丰臣秀吉被德川家康打败,日本经历了幕府,经历了明治维新,经历了战败和泡沫经济的打击,这家小小的店却依然在伏见稻荷大社的脚下,热闹地迎接着一批一批的访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仿佛时间走多远,它就会停留多久。
说起来也是奇怪,在京都和奈良这样的古都,百年老店几乎遍地都是。吃着和几百年前同样配方的料理,听着穿着和服的店员用我不太熟悉的京都腔说话,偶尔还能看到在祇园的花见小路一个人慢慢前行的艺妓,我常常会有一种穿越到过去的感觉。
比起京都的繁华,奈良有着不一样的沉淀感。和京都明显的朱红色唐代建筑不同,奈良的建筑大多都是朴素的,保留了木头原本的颜色。除去那群时而温顺时而凶残的小鹿和奈良最著名的那尊大佛,奈良和中国意外地有着不小的联系。
唐招提寺里供奉着6次渡日终于成功的鉴真的雕塑,我在参拜之时虽然知道这座巨大的寺庙是由一位唐代僧侣主持修建,风格也与我西安所见的一些唐代建筑十分相似,却是读到蒋彝先生所写才知道:原来这位鉴真和尚,竟是花了整整20年,经历了5次的死里逃生,在自己已经双目完全失明的66岁高龄才到达的奈良!
这也难怪,他会像个佛祖一般被日本的僧侣供奉在这座他亲自主持修建的寺院里。
巧的是,对街的新药师寺里,其实还供着一位鉴真的“老乡”。虽然算出生地,他们一个在江苏,一个在河南,却都来自一个朝代。
不过新药师寺里的这位,比鉴真,可要名气大多了。
他就是我们中国人都熟知的唐玄奘。
这位高僧被单独供奉在独立的玄奘三藏院,参观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单独的门票。
那也是一尊木雕的像,但是明显比鉴真的那一尊更加细致动人,带着一股寺庙里特有的静谧感。他被安置在院子里的小亭子里,参观的日本人大多都会好奇地观望一番,然后留下五日元的硬币,合掌祈祷。
我曾在西安见过唐玄奘的画像,虽然色彩明亮线条清晰,可那画里面的他只是个和尚的模样。和奈良的这尊木雕像却是非常不一样的。
这里供奉的,确确实实,已然是一尊佛像了。
登别&札幌
“这些蒸汽云看起来很可怖,却也令人生畏,让我觉着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现实世界。难以置信,我们可以就这样贴近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而立。我觉着自己时不时甚至能听到从地底下传来我脚步声的回音。”
—— 《日本画记·登别熊牧场》
熟悉日本地理的人,可能知道“一都一道两府四十三县”的说法。“一都”东京都,“两府”大阪府和京都府,而这“一道”就是有名的北海道了。
蒋彝先生所去的北海道,与现在大约是很不一样的。彼时札幌(北海道的都会城市)虽然已经开始发展,却还没有如今这般的人气。更不要说那条让函馆与青森连接起来的新干线了,这让许多东京人都愿意花比飞机更高的价格来乘坐的新干线也是风景最漂亮的一条线路。60年代的北海道,也还没有大片的薰衣草花田。“富良野”这个地名,甚至都不曾出现在《日本画记》的任何地方。
说起我跟蒋彝先生的日本游历的共同点,除去许多我也去过的旅游景点以外,或许只有我们都曾住在第一泷本馆酒店这一点了。我去北海道时正是旅游旺季的8月,所有的行程安排都交给了我那位在北海道大学念博士的闺蜜。只在选择温泉的时候,问起我是想去地狱谷还是阿寒湖,我立刻选择了地狱谷这个听起来更有趣的地方。
日本的温泉遍地开花,我去过的温泉也不算少。因为长居在东京,大部分时候我都会因为就近,选择去千叶县的房总半岛,静冈县的热海,栃木县的鬼怒川和日光等地。这些地方的温泉大多无色无味,泡起来和一般热水无二。可登别地狱谷的硫磺温泉就不同了,还在车上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类似臭鸡蛋的可怕味道,更不要说还得泡在里面了。好在我自小生长在成都,附近的花水湾温泉也是硫磺温泉,所以这对我而言倒是有些让人怀念的气味了。不过看到这般仿佛地狱般的景色,倒是头一遭。
“随后,我跟着一些人下到了山谷里,只见大部分的锥形岩都呈褐黄色或黄白色。这里几乎无任何植株存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株草顽强地生长着。接着,我们走近了一个不断冒泡的水潭,无数含硫的蒸汽云从中腾起,不过,它们离我所站之处还有好些距离。这些蒸汽云看起来很可怖,却也令人生畏,让我觉着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现实世界。难以置信,我们可以就这样贴近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而立。我觉着自己时不时地甚至能听到从地底下传来我脚步声的回音。”
—— 《日本画记·登别熊牧场》
选择第一泷本馆的理由,最初也不过是因为这间旅馆每天有从札幌站发车的直通车,不仅便宜,也免去了中转的麻烦。去了之后才发现,这间外观看似普通的酒店里竟然有整整7种成分不同的温泉。这间有着超过160年历史的温泉酒店,是初代老板泷本金藏为了治疗妻子的皮肤病而开设,经过几十年的开发,才有了今天模样的雏形。
酒店的餐食也是典型的温泉会席料理,只是因为在北海道,食材大多都是新鲜的海鲜,尤其是美味的螃蟹料理,让我印象深刻。
“我原以为,北海道因为地处日本的最北端,不可能十分现代化,但我大错特错了。北海道原名虾夷,是阿伊努人的居住地,明治维新后,开始大规模发展。”
——《日本画记·“第二京都”未来札幌》
享受过温泉之后,我在第二天中午从登别地狱谷回到了北海道的首府札幌。在到达札幌站之前,公车停靠了附近的大通公园,我跟着人流下了车,准备去逛一逛。虽然《日本画记》之中并未提及这个如今以冬日的冰雕展闻名的公园,我却认出了那尊蒋彝先生画下来的三个背对背跳舞的三个雕塑。
“我注意到,远处有一座类似埃菲尔铁塔的建筑。我走向那座塔,非常吃惊地看到一座大型青铜群像,雕的是三位立在一个圆形基座上背对背跳着舞的裸女。这三名女性丝毫不像日本人。她们看上去健康、丰腴而高挑,与街上行走的妇女不同。”
——《日本画记·“第二京都”未来札幌》
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札幌站移到了大通公园。札幌电视塔和东京铁塔有些相似,都有着红色的塔身,夜晚点灯之后也都会发出橙红色的光芒。蒋彝先生见到它的时候,它才刚建成不久,也算是札幌最高的建筑之一了。可如今周围都建起了高楼大厦,只有大通公园这一片小小的平地,让它看起来倒是有些憋屈了。
过去半个世纪,北海道飞速发展,如今似乎已经很少能够看到阿伊努人(阿伊努人是东亚国家日本的少数民族,居住在库页岛和北海道的原住民)的痕迹了。
然而日本这唯一一个“道”,却也和那东京都,京都府和大阪府很不一样。要我说来,这地方虽然也在不断变化着,可终究不是日本的中心,也没有京都那样古旧的历史,所以自带着一股随性自然。
如同这里许多壮丽的自然风光,始终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如同北海道大雪那一路的白杨树,即使在冬季厚重的大雪里,依旧坚挺着。
我离开日本,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樱花开始慢慢凋落,气温攀升,梅雨季节也快来临,之后便是炎热的夏季和变幻莫测的台风季节。秋天金黄的银杏,冬天漫天的雪花,然后又是一年了。
我认识这个国家已经许久,可真正生活过,才知晓四季的变化原来真的可以这样清楚明白。
遇见这样的你,真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