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县城读书后,得两三月回家一趟。那时,农村人不重读书,我们这方圆十里地,在县城读高中的,唯我一人。《易》云:“一人行,则得其友。”人于孤单时,多想有个伴啊。
冬季,天短,黑得早。放学时,已是沉沉暮色。北风呼啸,寒气逼人,顿生一种末世情绪。
那时,县城到乡集上,不通汽车,回乡的学子只有八面漏风的三轮柴油车可乘。天黑了下来,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路变得很滑,土司机的眼睛不时被雪水迷住,所以车子开得很慢。到集上时,勤快的人家已吃了晚饭,关门闭户,生起了炉子。我披了件备好的旧上衣,徒步钻入雪雨中,急着朝家的方向赶路。
雪光的反照,能见度明显好得多,可见道路的轮廓,还有路旁的树木、田野及不远处的村庄。可是,第一次独自夜行,还是具有恐惧感。
走过四五个村子,身上微微冒汗,倒不觉着冷了。雪暂停,风却大了起来。我掖了掖衣角,继续前行。前面的村庄叫小罗集,却是个大村子,有一千多人口人家。那时候,农村尚未通电,远望村里,早已瞎灯黑火。只闻一两声干涩的狗吠。
过了小罗集,是一片旷野。这里,是三县交界处,方园三四里路没有人烟。路边有一个百年乱葬岗,打小就听老人说了很多孤魂野鬼缠人的故事。想到这,不禁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童年,是由鬼故事喂大的。诗人臧克家在《村夜》里写道:“太阳刚落/大人用恐怖的故事/把孩子送进了被窝/再捻小了灯/强撑起万斤的眼皮/把心和耳朵连起/机警地听狗的动静……”这首诗逼真地描写了当时村庄的单调、落后却并不乏味的夜生活。
小罗集与徐家洼之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村人叫它黑河。那片乱葬岗,就位于黑河南岸。许多年来,小孩夭折的、逃荒客死的、病饿死的、溺水死的、上吊死的、服毒死的等,不计其数。闹鬼的故事,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多如牛毛,活灵活现。
祖父的一个经典鬼故事是这样的:
过去,有一个卖馓子的老汉,一天中午蹚水过河时,突然篓上的铁秤砣掉入河中。他正要弯腰去捞,只听咕咚一声,那秤砣奇迹般地漂了上来。老汉心想:“坏了,今个遇见鬼了!”又想,不能用手去拿秤砣,否则的话,就会被水鬼拽入水中,那样就没命了。于是,灵机一动,说了一句:“秤砣,你等一会儿。等我把馓挑子放到岸上,再来捞你。”可等他一上岸,啥东西也不要,赤着脚板一溜烟跑得没踪影了。
这个故事,反映了人类的机敏,告诉人们不必怕鬼。虽然读书多年,基本算是无神论者,潜意识中却存有“自吓自”的心理。
想着,走着,不觉接近了乱葬岗。周遭狂风怒号,脚下是咔嚓咔嚓的脆响,不见人影,无有光亮。忽听“嘎——”一声长啸,发出了“扑楞楞”的一阵巨响,惊得我头发倒竖,差点摔爬下。原来,有一只坟地宿夜的老鹰,被我惊醒!
急中生智,我想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法子,扯开嗓子,吼起了《牡丹之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在希望的田野上》《北国之春》等一大串歌曲。外面的世界,像与我没任何关系,与我有关系的只有歌唱。放声高歌,使我忘掉杂念,不知不觉中已来到村口。可爱的“阿黄”,亲热地摇着尾巴,前来迎我。是“阿黄”把我引到三间瓦房前。
半夜了,全村唯有一户人家的门前灯还亮着,拧到了小火头,就是我家的那盏老式旧马灯。
进门,母亲心疼地说:“儿啊,饭盖在锅里,快趁热吃吧!”弟弟妹妹们等着大哥回来,都没睡呢,围坐火盆边烤手。我责怪父亲说:“知道我这个周末回家,也不接我一下……可把我吓死了!”父亲满意地瞧着业已长大的我,一言不发,只是哈哈地憨笑。母亲接过话头说:“你爸才放心呢!多咱就说,你听,一头老叫驴叫唤着回来了。”逗得全家都乐了。
【东方煜晓《徐家洼纪事》系列散文之一《走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