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30岁生日那天,一大早在镜子前洗脸,跟先生说着话,他大概是太忙了,去了另一间房收东西没有回答我,对着镜中那一张沾满了洁面泡沫的沮丧的脸,突然我就发起火来。
好像从那时起,我开始对别人的沉默充满了恐惧,话说出口之后,如此地希望能听到回应,不然就像吃东西吃了一半就给端走了一样难受。后来想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曾经,在10年以前,五年以前,甚至去年,我还认为无言以对是另一种酷。
我现在还记得,在我父母面前,曾经我很爱发表高见,像个专职评论员那样乱讲一通,每分钟可以说出300个字,而他们总是像看一亩成熟的稻子,带着满意的欣慰的表情,听我胡言乱语。这些年,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很多时候,下了班去到妈妈家,我只能打个招呼,就没有其它的话来说。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有没有介意我的改变。他们不可阻止地一天一天地老去。现在,他们也许会因为害怕沉默而发生一点小争吵,很快又和好。在我看来,那种争吵跟广场上小屁孩们的争吵完全是一个级别,两个花白头发的老小孩特别在意地互相指责着,特别认真地发着火,脸也激动得发红,争着跟我这个调解员摆事实,讲道理。因为争吵的内容特别不值得一吵,让人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管我情愿还是不情愿,自从哥哥出国后,这个调解员的角色就不由分说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有一天我对老爸说(那是我刚刚扑灭了他们的一场小战火之后):“你们为什么不看点书呢,如果没有话讲,为什么要没话找话地,最后扯出很多成年谷子隔年米来,再拉开架势,好好地理论一番?为什么要这样呢?”
老爸在花园里埋头刨着他的花,抬起戴着老花镜的眼睛望着我,“其实只是想有个话说,不算吵架。”
我不解,“那不会找个书看看?听听广播?或者玩个乐器?拌嘴总是伤神的嘛。”
老爸说了一句让我今天想起来还想流眼泪的话:“老啦,眼睛看不清了,字太小,听别人的吵的慌,自己能乱说几句也好。”
我笑说,“哦,自己说着就不嫌吵啦?”
想起几年以前,我说老妈:“干嘛不打个毛衣,有那么多话跟那些老姐妹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不嫌烦啦?”
老妈半晌才说,“打毛衣手指头倒是活动了,眼睛看不清啦。”
这就是老。现在我越来越懂得了。如果没人给自己应个声,那感觉真是要多难受就多难受。
有一次和老同学几个约着去看高中的语文老师,他已经有快七十岁,耳朵不行了,说话要大声地喊他才听得见。师母也六十好几,花白头发挽个髻,碎头发耷在耳朵边,像个灰罩子。她坐在昏黄的灯下对我们说,“真是懒得跟他说话,一早到晚,喉咙都喊哑了。”
听着这话,老同学几个都笑了,我却笑不起来。老来伴原来也可能是这样的。
老师当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我说,“你,将来可以当个作家的。”我脸红到耳根。他大声地说,“不是不可能呀,凡事只怕认真二字。”而现在我发现,我最缺少的就是认真。也是他对高中生的我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要依靠心记,有什么一定要写下来。”而现在,就是因为太依靠烂笔头,我的记性似乎是越来越不好了。
那天,老师用生怕别人也听不到他声音的大嗓门对我说,“一大早骑个单车出门逛,突然觉得怎么世界这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些卖菜的,那些卖肉的,怎么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听不见了。看了医生,喏,戴着这个(助听器),才又听见声音的。”
每当想起这一节,我都会变得很沉默,老就是这样的吧? 有一天,终于你会发现,声音变得这么重要了。你不再介意别人说什么,只要有人应个声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