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
“我在出口等着呢。别着急,没那么快出来,要经过好几道关口。”
拿着护照、疫苗卡,带着俩娃,一路不知被询问查看了多少次,还好,没交小费,行李箱也完好无损。
突然就看到他了。怎么没有屏障、没有围栏,就走出来了呢?
他迎上来,招呼着,一起上了车。
驶出简陋的停车场,开往驻地。
路不宽,路面也不平,但路边的草很茂盛。随处可见顶着筐沿街兜卖小商品的男男女女。
这是地球另一端的非洲,却那么熟悉,像是久远的故乡,朴实、简陋。
经过一处华丽的大楼,他说:这里的顶楼餐厅最贵了,改天我们来这里吃饭。
孩子们听到吃,立马来了兴趣,不停地问:有什么菜?多贵?有没有好喝的果汁?有没有好吃的甜点?
他笑着答着。
因为是周日早上,路上车不多,顺利到了特马。
这是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宿舍窗户外,只有海。茫茫到天际。白色的海浪翻涌着,拍打着。
“从这里开船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南极。”
食堂里菜式丰富,炒粉、汤面、粥,做得比美国的中国餐馆还好吃,时不时有油条、豆腐脑、披萨,包子馒头、鸡鱼牛肉更是每天都有。
他觉得不够,隔三差五带我们去首都阿克拉吃。美式餐、法式餐、日式料理、当地餐,只要他吃过的,都希望我们尝尝。
特马到阿克拉,平日交通繁忙。路上都是车,豪华大巴、破旧小巴,小轿车、大卡车,明光铮亮的车、锈迹斑斑的车,交汇着,拥挤着,慢慢挪动前行。
傍晚,穿着鲜艳校服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热烈的阳光下,从破旧的社区出来,走进嘈杂的人群里,或步行或搭车,是暗淡中的亮丽。
一个小时的车程,有时要开三个小时。
孩子对美食有着高昂兴致,只好如此让时间在路途中流逝。于我,实属不得已。
然而,这是他的日常生活。一周总有几天去首都开会,总有不少堵车时间。
他对哪个路段有几个坑,坑多大、什么形状,早已熟悉得如同手足了吧。
十五年时光,遥远的故乡矗立起一座座高楼,自己家里长成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娃,青春早已离去,我们却还是隔着大洋,隔着半球,天各一方。
“爸爸二十岁的时候,小孩都叫他伯伯呢。现在你们觉得爸爸年轻还是妈妈年轻?”
等餐时闲聊。
他给孩子们使着眼色,指着我。
“妈妈,吃饭的地方灯光暗,你和爸爸就一样年轻了。 ”十岁的儿子总是那么懂事,“你看我照的这张,对吧?”
“妈妈,我都不知道,你以前那么年轻呢。 ”女儿翻看爸爸的手机,突然发现了新大陆。
十五年了,虽然每次重聚都如初遇,心里的爱恋还像初见,可是,脸上的皱纹早已深深的沟沟壑壑,岁月一直在向前。甜言蜜语,好像不配了。
“要不我们还是想办法,一家人一起过吧,无论在哪,只要最终结果好就好。我们也就希望孩子们能上个好大学。”我们又聊起这个亘古难题。
“对于我们孩子,不是上个好大学就好了,而 ‘怎么样上’这个过程很重要。我们还希望有好的学校,好的老师,还有好朋友。”女儿满脑子哲理。
如果一咬牙一跺脚,就把决定做了,该多痛快!
可是,在我的世界里,太难了。
通向海里的大坝,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填的。
公司的厂房、楼房、球场,一个一个建的。
厂区外的公路,一点一点修的。
十五年前,他初来,这里只是荒地。
他用青春参与了建设,在这个遥远的地方。
沿着公路向村里走去,吃草的羊、啄食的鸡,郁郁葱葱的奎宁树,随处可见。
“这些街边小铺,是路修好后盖的。”他那么熟悉,如同自己的家乡。
看到公路上有裂缝,他会停下来,好像查视着自家院子。
在加油站加油,能遇到熟人;去购物中心闲逛,时不时有人招呼。
即使他对游玩吃喝没有主动的兴趣,哪里玩什么吃什么也了然于胸。
毕竟,加纳不大,他呆的够久。
海风每天都在吹,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和潮气。
阳台上的衣服,两天了,也不确定有没有干。
床上的毛巾被,只有从烘干机里取出的那一刻是干爽的。
海浪时时在拍打,一浪接一浪。
如果我是音乐家,也许会数着海浪的节拍,谱出壮丽的乐章。
我不是。
无时不响的海浪,只是拍打着我的黑夜,惊扰了我的睡眠。
海天茫茫一色蓝,从早到晚。
如果我是画家,也许会从蓝色中看到五彩缤纷。
我不是。
无边无际的海天,只是增加了我的单调寂寥,撩拨起我的渴望。
我才来几天而已。
而他,整整十五年了。每天都是吹着海风,听着海浪,望着海天。
从来没有一句抱怨。
“你觉得过这种生活值吗?”我瞎问。
“值呀。我只有这点能力,在这儿挣些辛苦钱,孩子们过得好点。”他不假思索。
“如果我现在死了,你有什么遗憾吗?”人到中年,这不是浪漫,而是现实。
“遗憾太多了。”他整理着衣服。
“最大的遗憾?”我望着他。
“没有好好照顾你,没有让你过上好日子。”他细心地把衣服分门别类挂起来。
“如果现在你要死了,你有遗憾吗?”我望着大海。
“没有。孩子们这么好,没有遗憾。”他毫不犹豫。
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
早已不是年少,不会固执地相信爱情天长地久。过了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爱情不堪一击才是常事。
据说,没有任何两个人在一起,感情会越来越好。最终只是选择一种模式,长期稳定下来。
一个天涯,一个海角,是我们的稳定模式吗?
模式变了,鸡毛蒜皮会接踵而来吗?
爱情也像刺猬那样,不能太近,否则受伤?
不知道。
分离,虽然很久了,但怎能说习惯呢?谁的内心深处,不会期待日日相伴?
我又害怕,害怕改变,害怕走近,害怕不测。
晚上躺在床上,不停地想。
“如果他梦中说出了我不能面对的,怎么办?”
想破脑袋,也没有答案。
“人一辈子不就这样吗?怎么过也是过。”一句话,某天晚上他梦呓了三次。
他还会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我震惊了。
也许我要去做,而不是想吧。
今生还有勇气吗?
我要走了。
他买了一堆小东西:汽车后座的小架钩、薄膜切割器、瓶起子、手机支架等等,好多我完全不知道是啥,即使他耐心地讲了一遍遍,我还是不明白。统统装进行李箱。
“酱用来拌面,零食都拿走,茶叶送朋友吧。你自己在那,一定要和朋友多联系。”二十多年了,每次分别,嘱咐了又嘱咐。
办理完登机,进入安检通道。
他回去了。回到他的生活。
我回来了。回到我的日常。
他,在加纳。
那么远,又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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