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小军看着地上的死鸡,突然有点兴奋。他蹲下来,捡起旁边的菜刀,照着鸡脖子狠狠砍了一下。鸡脖子没断,夏小军很是恼火,又补了一刀,还是没断。夏小军一口气砍了十几刀。鸡脖子被砍得骨肉淋漓,终于断开。夏小军笑了笑,扔掉菜刀,如释重负。
这时,阿婆从屋中冲出来,跺着脚骂道,“小军你作死啊,好好一只鸡,搞成这样子!”。
夏小军没搭理,背着书包一口气跑出了院子。
深秋的黎明,风已然携着寒意。沟畔的苦枣树瘦骨嶙峋,突兀的枝丫冷冷地戳着天空。几只麻雀时不时地飞来,又时不时地飞去。起雾了。四围的山,朦朦胧胧,像是被水浸湿了的一幅画。
夏小军穿着一件单衣,冻得牙齿瑟瑟发抖。他捡起一根树枝,不时地抽打着路边枯败的蒿草。他发现路边荆棘丛里藏着一簇雏菊。金黄色的小花羞答答地绽着笑脸,像一颗颗遗落人间的星星。夏小军蹲着身子,静静地盯着它们。他想起了阿妈的笑。那笑已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阿妈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同阿爸一起去了城里。快五年了,他们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村里有人背地里说,他阿爸在外面偷电缆被判了十几年,他阿妈就在上海做鸡。夏小军问过阿婆,阿婆就说,你阿爸阿妈都在城里赚钱呢,别听那些嚼舌根的瞎扯!
那他们怎么不回来?夏小军没好气地问。
等他们赚到钱就回来了。阿婆神色黯然地回了一句,样子更像是自言自语。
夏小军就再也不问了。
夏小军瞪着雏菊,突然挥起树枝,噼里啪啦一阵乱打。荆棘丛里一片狼藉,被集体斩杀的雏菊,支离破碎,星星点点,像迸溅的眼泪。夏小军喉咙有些痒,吐了口痰。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夏小军你在拉屎吗?
夏小军站起身,只见刘三宝和李大头走了过来。刘三宝瘦得赛只猴,李大头壮得像头猪。两人手里都点着一根烟,一边过来,一边喷云吐雾。夏小军不想搭理他们。但刘三宝却说话了,夏小军,你阿婆今天杀鸡了嘛。
刘三宝说到“鸡”时故意拖长了声调。
夏小军皱着眉头,牙齿咯咯作响。
哎,我说你妈都是鸡了,你们还吃鸡啊……刘三宝说罢,哈哈狂笑起来。李大头也跟着嘎嘎的傻笑。
夏小军瞪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你妈才是鸡!
刘三宝立马收了笑,夏小军你再说一遍?
夏小军盯着刘三宝的脸,你妈才是鸡!。
刘三宝气得将手中的烟头狠狠砸到夏小军脸上,夏小军挥起手上的树枝就砍了过去。刘三宝捂着脸喊,大头,快上啊!一旁的李大头一巴掌甩了过来,夏小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刘三宝趁势骑了上去,挥着拳头就打。夏小军动弹不得,只好抱着脑袋任人打。刘三宝打累了,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又用脚踹了几下。一旁的李大头见夏小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拉住刘三宝,得了得了,咱赶紧走吧。
刘三宝指着地上的夏小军骂道,记住喽,你妈才是鸡!
等刘三宝和李大头走远了,夏小军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灰,感到肋下隐隐作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吐了口痰,痰里有红红的血丝。
你妈才是鸡,你们全家都是鸡!夏小军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突然,他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了下来。
二
雾渐渐地更加浓了。蜿蜒的山路伸向乳白色的远方。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到学校了。夏小军走得很慢。肋下的痛愈来愈烈,他怀疑自己被刘三宝打断了一根骨头。这个混蛋,我早晚杀了他!夏小军一边走一边骂。
风扫过松树林,发出一浪浪细腻而神秘的沙沙声。这声音曾无数次在夏小军的梦里出现。梦里,他赤着脚,走在一片洁白的沙滩上。天空是橘红色的,海浪仿佛细密的鱼鳞,轻柔地舔着沙滩,舔着夏小军光着的脚背,痒痒的,耳边传来的就是这种细腻而神秘的沙沙声。每一次,他都看见阿爸和阿妈从远处走来,他们手拉着手,像花一样灿烂的笑着……可走近时,他却惊骇地发现阿爸阿妈的脸都是模糊的一团,近乎空白。每次从梦魇中惊醒,夏小军都会拼命地搜寻阿爸阿妈的脸,但就是找不到。阿爸阿妈只剩下了一个遥远的轮廓,在记忆的角落里若隐若现。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夏小军回头警惕地扫了一眼,竟是苏佳宁。不知为什么,夏小军有点儿紧张。苏佳宁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扎着两根麻花辫。她是班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生。不,在夏小军看来,她应该是整个学校长得最好看的女生。但这样的女生,夏小军从来都只能远远的看着。在班上,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苏佳宁则坐在第一排最显目的位置。她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宠儿,是同学倾慕的对象。苏佳宁从来都是昂着头走路,就像童话里的那个傲慢的小公主。夏小军发现,虽然同在一个班级,但苏佳宁好像从没跟他说过话。她丢给他的永远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苏佳宁走了过去,再次丢给夏小军一个冷冷的背影。
苏佳宁。夏小军鼓足勇气喊了一声。
但苏佳宁只闷着头走路,并没有理他。也许,她嗯了一声,但声音太小,夏小军没听见。
苏佳宁,你干嘛不理我。夏小军有些气恼。他觉得自己今天够倒霉的了,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
苏佳宁似乎有些害怕,竟加快了脚步。
夏小军心口轰轰地狂跳起来,他冲上去一把拉住苏佳宁的胳膊,我喊你,你干嘛不理我!
苏佳宁吓得都快要哭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喊,你干嘛呀?我上学要迟到了,别拉着我好吗?
我喊你,你为什么不理我?夏小军怒气冲冲,但声音却有些发抖。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苏佳宁说话,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上学要迟到了,你快放手!苏佳宁拖着哭腔喊道。
我喊你,你为什么不理我?夏小军不依不饶。
你再不放手,我就告诉班主任了!苏佳宁终于甩出杀手锏。
夏小军不由得松开了手。他知道班主任的厉害,那老家伙打起人来毫不手软。
苏佳宁趁机挣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往山下奔去。夏小军愣怔了片刻,仍不甘心,紧跟着又追了上去。
快到山脚时,夏小军追上了苏佳宁。
你神经病啊,你到底要干嘛?我非告诉班主任不可!苏佳宁气急骂道。
夏小军红着眼,二话没说,一把扯住苏佳宁脖子上的银项圈,闷着头就往山上拖。苏佳宁想喊救命,但脖子被勒得死紧,根本就喊不出声音。她双手紧抓着项圈,想松脱一下,可力气终归没有夏小军大。很快,苏佳宁的脸就紫了,两只手也慢慢地耷拉下来。夏小军自顾自地拖着苏佳宁,他想把她拖到山上去,他要好好跟她理论一番,他就是想弄明白,她为什么不理他!
夏小军发现苏佳宁越来越沉,他松开手,停了下来,回头去看。苏佳宁颓然地仰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可她的眼睛却狠狠地瞪着,她的那张漂亮的脸蛋,此刻却嘴巴大张,舌头半露,口角还有蚯蚓一般扭动的血迹。夏小军这才发现,苏佳宁喉下的银项圈已深深地嵌入了皮肉里,殷红的血正缓缓地顺着伤口漫溢出来……
夏小军呆呆地凝望了片刻,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他抓起苏佳宁的两只胳膊,径直将她拖进了路边的树林。
雾正浓,漫山遍野,焦躁不安,不停地蒸煮似的翻滚着。
三
夏小军面无表情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目光却始终落在苏佳宁的位子上。今天的课,几乎每一科老师都在问,苏佳宁怎么没来?班上的同学也都议论纷纷,但谁也不知道苏佳宁为什么没来。只有夏小军知道。夏小军背靠着墙壁,眼睛一闭,耳畔就响起细腻而神秘的沙沙的声音。那是风踩着树梢奔跑的声音。那是他拖着苏佳宁穿过丛林的声音。夏小军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丝发黑的血迹。那是苏佳宁的血。事实上,他的书包里还藏着苏佳宁的铅笔盒。铅笔盒上还有一只粉色的小猫。
整个汪田都在寻找苏佳宁,夏小军却在教室里若无其事地坐了六天。这六天里,他曾好几次去“看望”苏佳宁。她躺在一块岩石上,恬静的就像一个天使。有时候,夏小军会陪她一起躺一会儿。夏小军不停地跟她说话,苏佳宁依然不理他。但夏小军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说话了。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他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和苏佳宁躺在一起。她陪他一起看天上的流云。她陪他一起听山涧的水声。她陪他一起感受风掠过松林时发出的沙沙声……
直到第七天,有个樵夫在山里砍柴时发现了苏佳宁。
这一天正上着数学课,夏小军像往常一样靠着墙,歪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他的目光照旧凝视着苏佳宁的位子。突然,班主任走进教室,黑着脸喊了一声,夏小军,你出来!
夏小军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全班同学都在看他,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关注。他甚至有些害羞。他的手依然有些颤抖,但指甲缝里的血迹早已被洗净了。他特地从苏佳宁的座位旁经过,他的右手甚至在那张空了很久的桌面上轻轻滑过。
教室外面,有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等他。
你是夏小军吗?
嗯。
跟我们走一趟吧。
嗯。
四
三个月后,少年犯管教所。
夏小军坐在椅子上,手依旧微微颤抖着。他的头发已被剃掉,黑瘦的脸,略有些阴郁;深陷的眼眶,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女记者。女记者很漂亮,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夏小军不敢直视她,就像当初不敢直视苏佳宁一样。所以,自始至终,夏小军都低垂着头,目光凝视着地板砖上的一处裂缝。
女记者:你当初为什么要杀苏佳宁?
夏小军(沉默了一会儿):她不理我。
女记者:她不理你,你就可以杀死她吗?
夏小军(沉默了一会儿):嗯。
女记者(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要脱光她的衣服?
夏小军(沉默了很长时间):好玩。
女记者(瞪着眼睛):好玩?!
夏小军(抬起头,面无表情):是的,好玩。
……
五
我从未见过那种眼神,冷飕飕的,毫无生气,仿佛死神的凝视,至今想来,尤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这眼神居然属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乡村少年,一个本该处于青葱年华的孩子……那一刻,我欲哭无泪!
——摘自新闻通讯《汪田少年杀人事件始末》,记者:王娜
【后记】小说取材真实案件。2000年安徽无为汪田中学发生一起骇人惨案。一个初二女生在上学路上被人奸杀,凶手就是同班同学,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被捕后,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小说开头“砍鸡头”那段文字即源自少年平日生活中的一个真实细节。作者在乡村中学支教六年,农村孩子的教育问题一直是悬在这个社会头顶的利剑!家庭教育缺失,学校教育薄弱,社会教育缺席……这些都是造成乡村少年犯罪率年年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
如果非要喊救救孩子,请先救救那些身处边缘的农村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