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黄土,青麦苗;
鸡鸣,狗吠,鸟儿叫;
荒草,小路,羊儿跑;
炊烟,落日,老人笑。
人多喜静,觅一处角落,杂草和虫子为伴,谁也看不到,像在捉迷藏,身子贴着墙或地面,听远方传来的声音,藏起来是一个世界,走出去是另一个世界,好不惬意,小时候我常这样。
十几岁时,个子还没长起来,心大了,便离开了家,尽管走得并不远。年少时的漂泊,不是为了看风景,是为自由。
大学之前都没机会到大城市看一看,大学时终于圆梦,去了北京和上海,毕业后当然也要到大城市的,人往高处走,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家都没回,直奔深圳,好像稍有犹豫就走不了。
这下可好,以前那么近都不回家,现在远隔半个中国,就更没机会。
说没机会,其实是说服不了自己,不回家的理由倒是很好找,跟朋友聚会、旅行,或者就宅着,怎样都好,回家干嘛?可明明以前我很恋家的。
前阵子回了趟家,回去之前,知道的人都不敢相信,来找我确认,这个时候回家,的确不按常理出牌,可也事出有因,在那之前不久,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妈掉进了一个骗局,被骗走了巨额财产,不是说她很有钱,而是那是她大半辈子省吃俭用的积蓄。
当时妈还处在混乱的意识中没回过神,是爸告诉我的,也报了警,我很受打击,满脑子问号和惊叹号,更不用说妈,她没有病倒都要庆幸,家人都怕妈想不开,不敢远离半步,我没有立刻回去,但思前想后还是要回,妈说不用回,已经没事了,我知道她又在骗我。
能不挤在节假日的客运大军里回家,的确轻松不少,下火车是下午四点多,总算不是半夜,阳光还很毒。打电话给爸,说在地里干活,这么热的天,我习惯性地制止他,他也习惯性的回我,没多少了,快干完了,等你从市里回来我们也能到家了。
从小到大都说不过爸,只好乖乖去坐车。
满满一车年轻男女,各类气味混杂,车走得很吃力,像个气喘的老人,路上无聊,打开手机,都是外面的动态,朋友的,同事的,颇有距离感,和回家的情绪格格不入,索性不看,但也不禁感慨,几个小时的车程,怎么像是把我送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快被遗忘的世界。
到家时爸妈尚未归来,就和看门老大爷聊天,边聊边等,我并不认识他,但老人很易接近,平时太孤独了吧。
几句话的功夫,他就讲完了自己年轻时走南闯北的往事和如今落叶归根的闲适,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人生很长,但在老人寥寥数语中又显得那么短,可能在他眼里,一辈子真的很短。
爸是开着新车回来的,说来也任性,他常担心我钱不够花,但给我钱我老不要,再加上妈刚出事,他就觉得钱还是花了的好,花了就丢不掉,趁电动车坏了就换了辆小汽车,爸想买车很久了,了个心愿也好。
老家正值农忙,在大城市是全然不觉的,大城市的上班族只有两种生活,工作日和休息日,在老家,他们要上班,要处理家庭事务,还要干农活,节奏完全不同,所以,每逢我空闲的时候总以为爸妈也闲着,我关注的事以为他们也应该知道,很傻很天真。
回去自然要帮忙的,要技术的干不来,有些东西看着简单,却浓缩着经验和智慧,不是三两下能学会,有时候拆个化肥袋都费劲儿,姐夫曾开玩笑,如果我们去种地,肯定得饿死,所以,还不如爸自己直接干了。
虽然干不了多少事,陪着一起出出汗也是踏实的,妈就比我强得多,虽是女人,但毕竟跟爸一起风吹日晒这么多年,大小事都应对自如,皮肤都晒成了铜黄色,年轻时用的护肤品全白瞎了。
爸总骂妈笨,妈也总觉得委屈,干活还挨骂,可我知道,爸不是真的对妈不满,每次惹妈生气了,还得硬着头皮去哄,那是专属于他们的交流方式,如果没有妈,爸肯定各种不自在,所以我就常劝妈,不要把爸的话放心上,嘴上发狠谁不会,他可是打心里爱你。
以前回来,奶奶常不在家,不是在地里就是在菜园,现在年事已高,还得了腰腿疼,状态大不如前,就少有走动,没事时就在家门口坐着,我们隔老远打招呼,她笑着答应,回来了好。
人多的时候,奶奶家的小院才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热闹,亲朋好友一阵忙活,美味的饭菜就摆满桌,许久不用的板凳搬出来,拭去灰尘再垫张纸就坐了,重要的是大家开心,叙叙旧,聊聊近况,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抛开所有烦恼,快活似神仙。
奶奶就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看着我们,她听不懂,也听不清,你看她的时候她就笑,嘴里缓慢地咀嚼着我们夹给她的饭菜,她很少有机会吃得那么好,远比她年轻时过年都好,因为舍不得,可是她牙快掉光了,很多东西又吃不动,有时她也会参与到聊天中来,她说的我们也不懂,但我们也像她回应我们一样努力地回应她,我想她是快乐的,因为儿孙满堂。
茶余饭后,一堆人站在家门口消食,侃大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国家大事、子女教育、升职加薪、油盐酱醋,小孩儿则负责闹腾。
每年都这样,每次都很温馨,但村子的境况却不及从前,房屋日益老旧,人烟日渐稀少,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条路,弯弯曲曲通向邻村,路的尽头已长满荒草,小时候我常骑车从那儿一路滑行过去,现在推车过去都费劲儿。
鲁迅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现在路都快没了,是不是人越来越少了?
走出村子,走出小城,是上一代人的愿望,很多人都实现了,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都替代不了家乡的特殊意义,村子仍有着它独特的魅力,自然的气息,安静祥和的环境,包容的胸怀,很享受。
曾看过一部电影叫《小森林》,女主角自己种地,自己制作食物,自己安排起居,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整部电影都极安静。
同事说,那才叫生活啊,好生羡慕。再次回老家后才发现,那样的生活不就在这里?
公司曾有个话题,“你有多久没看到星星了?”,是好久了,有人说晚上加班,有人说空气质量下降,好吧,就算这些都没有,敢问,你有多久没有抬头看看天?我们努力地活成大家定义的样子,却忘了本可以不这样活着。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理想国,衣食无忧,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多数人只有冲动的欲望,而缺少割舍的勇气,或者说,想而不能,想去的地方不能去,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人都有很多无奈吧,还是更适合活在现实里。
以前回来会多住几天,能和很多人一起做有趣的事,现在似乎没什么好留恋,都是当天来当天回,奶奶家也很快再次恢复平静。
相聚时难别亦难,再见不知何时,也不知和谁,不由心生凄凉,拍个照留念吧,留不住时间,就留住记忆,然后各奔东西。
一直没跟妈细聊她的事,但一直记着,只是不忍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妈有意无意地提及时,都说“那个事”。
直到有一天晚上,只有我俩,关了灯,肩并肩躺着,她才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讲述来龙去脉。我怕一不小心把她弄哭了,所以很谨慎地听,轻易不插嘴,其实她已经偷偷哭过很多次,甚至想寻短见,心里堵得慌,不能原谅自己。
我说,妈,听着,你做什么都行,千万别做傻事,钱丢了没关系,有儿子在,我当年高考那么惨,考研那么惨,还考过班里倒数第一,我有跟谁说过丧气话,有想不开,有认过输吗?咱不能认输,要振作起来,把输的都赢回来!
我尽量把这辈子经历过最惨的几件事搬出来,想让她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多惨的事都能顶过去,希望能给她力量。
妈马上像打了鸡血一样说,对,我有个棒棒的儿子,我儿子很坚强,我也要坚强,赢回来!
我不禁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治愈妈妈,还是儿子这记药最管用。
可我并没那么坚强,只算个称职的倾听者,妈经历的事比我多,道理比我懂得多,但再强大的人,受伤时都是脆弱的,需要温柔以待,需要力量。
有些伤,说过去了,只有自己知道伤痕一直在,但谁没有过挫败和绝望,到最后都会发现,沉浸于过去就是在辜负未来,完成自我的救赎,将生活很好地延续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要走的前两天,又出了一档子事,看门老大爷某天夜里离世了,心脏病,太突然,几天前还坐一起聊天的人,说没就没了,我和他并不相识,却像失去了一位朋友般怅然若失,这些年听过了不少意外,内心仍难免沉重。
人呐,无论如何都是不必急于自弃的,不定哪天就突然离开了,留都留不住,所以,能多活一天就该庆幸,就该好好活着。
思念是分层级的,年少时,回家想的是不用上学,稍大些,回家想的是见见亲人老友,现在,思念的是整座城。
这次回家,除了因为妈,我是真的想回来看看,带有目的地看,才能感知到更多东西。它也没有让我失望,大商场、游乐园、一栋栋新楼、一座座新的公园,时间赋予了这座城新的生命,十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它和大城市的差距在一点点缩小。
我说,家里建设得这么好,50岁就回来养老吧。
妈说,那不就剩20年了么,就不用在深圳买房了,正好买不起。
妈真讨厌,非要提醒我马上30岁。
归乡,是一次心灵的洗涤,也像是一场梦,犹如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没有打扰和催促,不问归途,不想去路。
不折腾,不在意,又有什么要紧。
生命是一条轮回的轴,你负责前头,我管着后头;
生活是一叶同行的舟, 我奔在外头,你养着里头;
岁月是一坛陈年的酒,你把青丝熬成白头,它在原地为你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