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出门,八点乘105路公交车。我在这趟车上上班。这趟车贯穿整座城市。中午我会在沿途的一个店吃一份五块钱的快餐,抽一根红塔山。晚七点回家。我对这样的生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我一向认为生活是一回事,如何看待生活是另一回事。
我不是司机,也不是售票员。我是一个小偷,而且专业。这你可以从我规律的作息时间上看得出来。当然一个月后,我会改乘28路公交车。这丝毫不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而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工作环境的单调和工作缺乏挑战性是我们对生活产生厌倦的主要原因。
我从未担心过安全,这自信来源于我一双细长、干燥、稳定的手。这是一双曾经让我的幼儿园钢琴老师痛哭流涕的手。她请求我妈同意让她教我学钢琴。她说,这孩子天生就是靠这双手吃饭的。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亮一亮的想一闪而过的刀光。这让我感到害怕,觉得有一天她一定会把我的手砍下来安在她自己的手腕上。所以,我不愿学钢琴,唯一的办法是整天爬树、做弹弓、摸鱼捞虾、玩玻璃球把自己的手弄得粗糙无比。直到有一天,老师拿着我的小手说,这孩子算是毁了。我幸福地哭了。
其实老师说得不错,我天生就是靠这双手吃饭的。所以我很不屑我的一些同行用各种繁琐无聊的工具。前几天,一个小子在105路车上刚拿出一张国产飞鹰牌剃须刀片,我就出手将他的手腕扣住。刀片掉到脚下的同时,那小子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没再说什么,因为我想这是个低层次的小偷,他不知道工具无非是手的延长,也不知道万事都有界限。用刀,那么你可以是一个屠户、厨师、外科医生或者是抢劫犯。但你肯定不再是个小偷。所以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他侮辱了我,虽然我并不想他为此付出代价。
现在离前一个站台还有十米,车子以每小时二十五公里的速度向前滑行。我距离前面带眼镜穿着整齐的男人三十公分。在车发出刹车的沉闷声响的同时,我的手在他腰间飞快地一抹。他腋下的包就和车门同时打开。一秒钟之后,我下车。
一个袋鼠牌皮夹,一个三星手机。我在街边的便利店用皮夹里的钱买了一包红塔山,然后准备去街对面的车站等另一趟105路车。皮夹里有一张照片,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上面冲我微笑。微笑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她不算漂亮,可还是吸引了我。那是一种让我觉得熟悉的笑容,象极了三年前小美。一时间我有点恍惚。心的某处有一些陌生的东西像在睡梦里一样轻轻翻了一下身。
我知道这不是小美,小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只在我的回忆深处面目模糊地载浮载沉。这个女孩只是碰巧类似于我的回忆。我点了根烟,没去对面的车站,而是去了公园。我决定今天休息。但说不清楚为什么。或许生活节奏太快了,压力又如影随行,累了。
每一个人都有过去,即使是脚边的一只蚂蚁,也有它的来处和经历。当然我也有。可是每次我回忆过去,就如同直视太阳,强烈的光线反而让我什么都看不见,有的只是一些乱糟糟的四处飞舞的黑点,这让我有段时间以为自己患了失忆症。现在这个陌生女孩子的微笑却让我想起了小美,这很奇怪。
二
电话响了,是那个三星手机。
接通以后传来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喂,你谁啊?
我说:你打我电话,你问我是谁?
那声音说:当然要问你丫是谁,这他妈是我的手机!
我笑了,他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但是愤怒让他失去了矜持,而像个十足的小痞子。
那声音说:你他妈还笑,我已经报警了,留着冲警察笑吧!
我说:你丫真幽默,美国片看多了吧。
对方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说:那好,你,你打算怎么样?能谈谈么?
大家看到了,这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的脆弱,他们的发狠就同小儿的骄横一样毫无底气而且缺乏原则。
我说:倒也没来得及有什么打算,不过刚刚我查了一下,卡上还有一百四十七块五毛,我想把它用完,不能便宜了中国移动那帮孙子你说是吧?
电话那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这很正常,强压怒火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容易。
那声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钱归你,把照片和手机还给我。其实,我还没报警。
我说:我建议你立刻报警,私了是违法的。
那声音赶紧说: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要不你把照片还给我,钱和手机我都不要了。
这真的是个有趣的人。他为一张照片很认真地和一个小偷讨价还价。我说:你在办公室吧,你浪费公家的电话费不说还要浪费我的手机费,这可是不收月租的神州行,每分钟五毛四。照片我早扔了,再去印一张吧。嗯,也别太激动,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你说对吧。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又看看照片上的女孩子,笑着对她说:看来,你应该很幸福。
也就三十秒钟之后,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心想这家伙真够执著的。可接通以后竟是个女人的声音。
喂,老公阿,到办公室了吧,我现在很忙,你别说话,听我说,有几件事出门的时候忘跟你说了。你今天中午记得去交水电费和电话费,晚上下班的时候到超市给儿子买两包帮宝适,嗯,我的卫生巾也快用完了,也带几包回来,小包装的,你知道牌子。然后到菜市场买一斤小排骨,我想喝排骨汤,记得要买子排,看仔细啰,别像上次那样给人骗了,葱啊姜啊也捎上一些。回家以后记得先把马桶通一下,昨天晚上就堵了,早上你也不看看…
我差点就笑出来了,但还是嗯了一声
那女人说:你都记下来了吗,写在纸上,每次都丢三拉四的,嗯什么嗯,快点记。我忙着呢,就这样。
那边挂了电话,我只能对着手机苦笑。这个女人拿着一挺机关枪嗒嗒嗒嗒一阵扫射,却丝毫没看一下靶子是不是换了。毫无疑问,今天晚上那个男人将会结结实实地挨一顿炮火了。当然我不会因此感到什么愧疚和不安。说实话,这种生活是幸还是不幸对一个男人而言是因人而异的。反过来说,如果他真的不堪重负,至少投降之前还有一个正当理由。
照片上的女孩子依旧甜美地笑着,我隐隐地觉得这不会是刚刚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发差太过强烈了。可是,谁知道呢。据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镜头感一流。而且,对我来说,她是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了,我在公园的一棵树底躺下。草尖轻轻地扎着我的背。我看着二十米外一个老人在打太极拳,几只鸽子来回啄食。透过树影,斑驳的天空很沉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想睡一会儿。
电话第三次响了起来,我恼怒地摁了拒绝。这对夫妻的声音无论哪一个我都没有胃口去听。
没隔30秒,电话又响。我有点火了,接通,大声地叫:喂,又怎么了?
喂,你好。传来一句怯怯的女声,柔软得象三月的柳条。请问,你是东土大唐吗?
(东土大唐?!)
对阿,我是一叶知秋阿。我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了。你来火车站接我吧,记得带上我的照片。
(照片?!手上的这一张??)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含混地说唔。
喂,大唐,你在听吗?我不是说过这两天就要来的吗?怎么了?
我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但是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只能继续沉默。
大唐,我知道你很矛盾,可是,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你,其实,我也只是想见你一面,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别的。你在QQ里的留言我看到了,我知道我这样冒冒失失地来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可我真的只是想见你一面,哪怕见完了马上走。好吗?
我差不多明白了。妈的,这小子有老婆孩子竟然搞网恋,竟然和一个小姑娘,竟然弄得她大老远赶过来只求见他一面,靠,真他妈不是东西,尤其不是东西的,他竟然取一个东土大唐这样的网名。多好的一个女孩子阿,刚刚才让我想起了初恋女友小美,她竟然喜欢什么东土大唐!!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模仿那个家伙的语调。我说:可是,你知道,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之所以不想让你来,就是怕伤害你辜负你。别傻了,你还是回去吧。
让那家伙的网恋见鬼去。
可是刚说完这句话,小女孩就在电话那头哭了。
三
我只是个小偷,虽然很专业,同时我不是个哲学家,更不是心理医生,而且平生最恐惧女孩子的眼泪。我拿着手机的手不再稳定,而且沁满了汗。
就这样听她咿咿咿没完没了地哭着。一个陌生但挺可爱的女孩子,为一个同样陌生但是可厌的男人哭着。这象极了一场俗套的电影。不喜欢一部电影并不表示你不喜欢电影里的所有角色。不喜欢一部电影更不表示你可以因为你的不喜欢而去篡改整个故事。
可是,鬼使神差,我竟然决定这样做了。我说:别哭了,我过来接你。
十分钟以后,我到了火车站。按理说,火车站应该是我这样的职业活动的主要场所。去年我还遇到过一个专门跑即开式彩票大会的同行。他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那种盛况的时候,两条眉毛之间几乎开出花来。但是,我坚持认为个性和专业是重要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位置,即使对于一个小偷来说。
所以现在,我只能在火车站里没头没脑地乱窜。不象是来接人,倒像是个初来乍到的民工。幸好电话响了,一叶知秋说:你在哪呢?我到了。
我说:我也到了,可找不到出口。
她笑了,脆生生的笑:嗯,我现在在广场上,你看到广场上那个雕塑了吗,我去那里等你。
我说好吧。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如此低能,实在让人有点沮丧。自从小美离开我以后,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过异性。从我专业的眼光来看,只有目标,目标只分可不可行,不分男女。一个小女孩子,对我来说,几乎成了我想象的极限。
远远的就看到了她了,在那个我从来没有看懂的雕塑底座的台阶上。她一身素净的休闲衣裤,低头拨弄着手腕上绑着的一条蓝花印布手巾,也不四处看,也许此刻她内心的曲折就像这印花布上的褶皱一样多。
事实上,这一刻我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骗她。东土大唐也好,一叶知秋也好,他们本来都不在我的世界里的。虽然我敢打赌那家伙根本就是因为工作枯燥老婆凶悍性生活不和谐才去网上寻找刺激或者弥补,而且他甚至从没想过负什么责任。但我有没有权利欺骗一个和我无关的女孩子呢。
不管这许多了。我拿出照片举在手上向她走过去。她感觉到了,抬头,看看我,看看我手上的照片,努力的咬紧自己的下嘴唇,两行眼泪就下来了。
是你?她说。
我点头。
沉默。不可救药的,看不到尽头的沉默。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对整件事实在一无所知,我只能等她说话以后再做回应。
你终于还是来了。她说。
我嗯了一声。
谢谢你。她又开始流泪,她说:我很开心,真的。
其实我不想来。我说。这是一句百分之百的实话,也是一句百分之百的谎话。
我知道。她哽咽着说。她选择了相信谎话。
从这一刻开始,我进入了我完全没有把握的时间。这在过去,对我这样一个小偷而言,这是不可想象的。我仓促地闯进了别人的世界,没有一点准备。
我们走进广场左侧一家咖啡店的二楼,临窗坐下。现在是上午九点,阳光体力充沛四处奔走。一叶知秋定定地看着我,这让我反感擦得太亮的玻璃。她说:你跟你描述得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用调羹胡乱地搅动着咖啡。
你说你是大学老师。我觉得你一定衬衫领带,戴着眼镜很书卷气的那种。她说。
(那个家伙竟然是大学老师??)我口中的咖啡差点喷出去。
嗯,还有,你说话和语聊的时候似乎不太一样,有些低沉。
这两天,受了点凉,烟也抽多了。我说。我心想老师和小偷的最大区别就是他必须整天说话引人注意而我必须完全相反。
你抽烟??你说你不抽烟阿??小女孩瞪大了眼睛。
(操!你丫烟都不抽!)我在心里骂,但嘴上说:平时是不抽的,写东西的时候会抽,还有这两天心里很烦躁。
是不是因为我?她面带愧疚。
四
这是女人最擅长的,她面带愧疚,但我敢打赌她内心窃喜不已。形势比我预料的要危险得多。一个已婚的大学老师,诚实稳重温文尔雅满腹经纶,虽然我一个小时之前从他的背影无法判断他的相貌,但至少是目光温柔胡子光光还涂着“大宝”。现在,我得是他,这跟李亚鹏演令狐冲一样不可思议。
不过,我本来就是来改变这个故事的。这个能让我想起小美的女孩子没有理由为这样的一个家伙忍受痛苦。
知秋,其实,网络世界跟现实生活究竟不…
你叫我知秋?!女孩子惊愕地张大嘴。我用了很长时间酝酿的一番话还没有说出来,我就绝望地知道我又有什么弄错了。
一叶知秋当然不叫一叶知秋,当然也不太可能就姓叶。网上的东西不确定的太多。比如说网络美女,美固然很难说,是不是女的都有待考证。所以网名更是不知所云。但是小女孩子张大的嘴还没有合拢,我必须尽快作出回答。
嗯,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个网名,所以虽然,知道你的名字,我,也还喜欢叫你知秋的。我有点结巴。
我知道,不过你也说过小念的名字也很好听啊。女孩子的脸色缓和下来。
(小念。嘿嘿。原来她叫小念。)算命先生无非就是把你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而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我说:不过,一叶知秋听起来有点悲观主义,你这样的年纪,好像过于沉重了。
嗯,可是我喜欢那种意境,有一种几经沧桑世事洞然于胸的智慧。小念说。
我多想告诉她,意境之类的话题已经超出了我的智慧。但我现在不是我,而且要命的是我没有台词。我只好把头转向窗外,做若有所思状。
小念很知趣地也不说话,她一定以为我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所以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的侧影。
在五官当中,我一直不太满意我的鼻子,不够挺,有点肉。但是侧影就可以弥补这个缺陷。但是长时间地扭着脖子,实在有点累,而且老看着一个地方也很枯燥,所以只能重新回过头来。然后叹息一声。
你想到了什么?小念说。
我的脑子是空白的,天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想着将来。小念说。我知道你有家庭,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到你的。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一滴眼泪无声地滴进了咖啡杯里。
又是长长的沉默。我能说什么呢?从见面到现在,她每隔一会儿就要流泪,这简直让人怀疑,她皮肤下流的不是血而是水。
电话就在这时响了。从理性的角度,不该再接电话了,这实在有些危险。但此刻,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接通了。
喂!你这个臭狗屎、王八蛋!你偷了东西还这么肆无忌惮?!你听着,我们已经报警了,你等着瞧!!你这个王八蛋!!不要脸!!听得出来,那家伙的老婆快疯了。
我尽量保持微笑,还时不时的说:嗯,对,好的,再见。我不能让小念看出什么不对。
小念问:谁啊?
我说:我爱人。
小念说:有什么事吗?
我说:没什么,这两天我身体不太好,所以她打电话来问候我。
哦。小念沉吟一下,说:你能跟我说说你爱人吗?
(我爱人?天知道那个泼妇什么样。)我和她是五年前认识的,她是个小学老师,她每天黄昏都会在一个十字路口指挥一队队小孩子过马路。她总是微笑着,耐心地和孩子们说话。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被她吸引住了。所以,我也每天到那个路口去。有一天,车子特别多,路口有点混乱,她紧张得脸都白了,我就鼓起勇气走上去和她一起指挥小孩子。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我说的当然是小美,连我自己都奇怪,我忽然想起了小美的一切。于是,一种陌生而又粗暴的痛抓住了我。
看得出来你很爱她。小念幽幽地说。
我点头。
可是,你不是跟我说,你们的婚姻那么沉闷,你就象活在一场恶梦里吗?小念警惕地问。
我立刻发觉我说错了台词。我说:当然,刚恋爱的时候,自然是很快乐。可是,一旦朝夕相处,问题就比比皆是。她的脾气太暴躁了,说话又刻薄。原来的感情也就渐渐地淡了,没有了。
那,你想过,离开吗?小念声音发怯。
五
关键的时刻来了,我之所以做这一切,就是要这个故事改变结果。也许,那个男人曾经给了小念很多幻想,那么,是到小念醒来的时候了。
我不能,孩子那么小,我又是个老师,再说她是一定不会肯的。我说,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是你这样生活得太压抑了。小念说。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表现得痛苦又坚定。
我呢?你可以选择我。小念眼眶又开始发红。
这对你不公平。(不夸张地说,这句台词让我有点想吐。)小念,我想了很长时间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低下头。
小念再也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咖啡店里的人纷纷看过来,个个既好奇又鄙视的样子。我立刻汗流如注。
那只绑着蓝花布手巾的手,就在我面前,苍白柔弱。我拍拍她的手,想以此给她些安慰,可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我的皮肤,痛极了。
三年前小美也这样很痛地抓住我的手。那天我已经一脚踏上228路公交车了。小美哭着喊我:别去好不好,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求你了。我拼命地晃着胳膊想要甩开她,大喊:你快放开,车已经开了,听到没有!快放开!!小美摔倒了,她爬起来,又想追,背后一辆公交车冲了过来。一切都在那一声沉闷的刹车声里停止了,小美、爱情以及我的回忆。
我的回忆现在终于都回来了。可是痛得呲牙咧嘴。
小念不哭了,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那你答应我,给我一天的爱情。
我点点头。
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快六七年了,但事实上我对这座城市依旧很陌生。我除了对它的公交线路了如指掌以外,其他的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当我们从咖啡店出来,我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三年前,我和小美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带着我的。她常常笑我是个容易迷路的孩子。我承认,我一上公交车,我就能到这个城市所有我想要到的地方,但是如果是一个人步行,三十分钟之内我就会找不着北,下一分钟,我就会在某路车的车站上东张西望了。
小念走出门的时候就握住了我的手,这实在很荒谬,她这样放心地跟着一个自己都摸不着方向的人。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天空有些发阴。我打算开个玩笑,说:今天,我带你坐遍这城市所有的公交车,看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
好啊!小念的眼里发出兴奋的光,她竟然当真了,而且竟然喜欢。
公交车是我工作的地方,就如同普通上班族的办公室。你喜欢你的办公室吗?多半不会,你大概会告诉我,只是习惯了。我也是。我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从不向车外看。因为我是小偷。我现在是不是?
树木、草地、明亮的橱窗、蓝色的玻璃幕墙、连绵的广告和招牌、气球、旗帜、护栏、红绿灯、大小各异的汽车、一个人、三两个一伙的人、一群人、摇滚乐、流行歌曲、民歌、饭店里飘出来的香味、垃圾场溢出的恶臭、旁边小念身上淡淡的香。
我有些应接不暇。
这是我的世界,还是别人的世界?
瞧你,看得比我都认真,话都不说了,象是第一次看到一样。小念扯扯我的衣袖说。
平时坐车的时候太忙了,没有好好注意过。我说。
坐车的时候你也忙?小念笑了。她以为我在玩幽默。
下午五点,我们乘上最后一路车。彼此间的话也越来越少。
没多久,小念说:我觉得有点困,我打个瞌睡,换车的时候再叫醒我吧。接着她就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这一整天的悲喜让这个小女孩累坏了。
她的脸安详而又无辜。暮色渐渐低垂,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灯光隔着车窗在她的脸上游移,她的眼睛就象受了惊扰一样,不时地抖一下眼帘。也许是一下午看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车是一定会到站的,我原来就知道。以前,我会在停车的第一时间下车。现在呢?
咦!车呢?小念睁开眼,看看四周,发现已经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了。
车回家吃饭去了。我说。
那,我怎么下来的?小念调皮地笑。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忽然有一种要一把抱住她的冲动。幸好夜色已经开始浓了,所以她应该看不清我的表情。
会不会下雨阿?如果下雨,那就是天要我留下。小念仰着头。
我不敢说话。
呵呵,小念笑了:别担心,愁眉苦脸的。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过,你答应过给我一天的爱情,现在还没有结束,对吧?所以,我要你跟我说你爱我。
(我爱她吗?当然不)
小念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广场太大,我躲不开。
感谢苍天,电话响了。这一天的遭遇真的让我晕坏了,竟然一直忘了关。一丝不祥的预感在脑子里闪了一下。我赶紧摁了拒绝,然后关机。
为什么不接?小念问。
哦,是家里打来的,不会有什么事。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我送你走。
依旧是那个二楼咖啡店,店里的人并不比白天多。因为这里是火车站,每一刻都有很多人来,每一刻也有很多人离开。
我们还是坐在上午的位置。张艾嘉在空气里唱着:也许偶尔我还会想他,也许难免会惦记着他……
小念看着眼前的虾仁蛋炒饭,说:嗯,饿了。刚想吃,又抬头问:你会祷告么?
我摇摇头。
小念说:那好,不祷告了,你说你爱我。
我假装没听见,低头大口吃饭。
小念拿调羹敲我的盘:不许耍赖!
这种可爱的调皮已经象一把刀一样横在我眼前,无论我如何躲闪都无济于事。看来我只有承认了。
我说:说实话,我没有资格爱你。我不是你想要找的那个人。
小念说:你现在是,以后不是。
我说:其实,我从来都不是。
小念说:你别说了。她拼命想要忍住眼泪。
(我真的能说吗?)
六
两辆警车从广场的西北角向咖啡店的方向开过来,然后在窗外停下。下来三男一女。其中有东土大唐。旁边的女人应该就是他老婆了。终于看到她了,身材娇小,真不敢相信能把我耳膜震破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另外两个应该是警察了,他们一起往楼上指指点点。然后进了这座楼。
我奇怪我丝毫没有慌张。对面的小念,她还等着我说爱她。离别就要到了,但是真相呢?我不知道。我走进了别人的世界,但是这一天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现在有人来带我回去了。
小念眼睛里的光被泪水滤干,渐渐地灰了。她背对着咖啡店的门,没看见刚进来的四个人。他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看着我们,然后低声说着话。
东土大唐坐下来以后表情就开始变得恍惚。坐在他旁边的女人象一只毛尖直竖充满戒备的猫。
可就在这时,小念忽然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我一愣,那四个人也警觉地动了一下身体。我苦笑:看来我不能送你了。
小念忽然大声说:算了,这一天来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你一直希望我快点离开。你不敢说你爱我,你连送我
走的勇气都没有。你说得对,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们,从来都不认识!
说完,一转身向外走。
她经过那四个人桌边的时候,一个警察指着她问了东土大唐一句什么,他努力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没见过…(只有我知道他他妈的在说谎!!)于是,四个人让过了小念,站起来走向我。
一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看着窗外,小念已经冲到了广场,背影虚弱得像在风里飘。我猛然拉开窗户,两个警察扑了上来扭住了我的
胳膊。
我大喊:小念,我爱你!!!!
太远了,我知道她听不见的。
后记
我从监狱里出来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虽然出狱了,但被勒令每半个月去派出所报到一次,每一个月还要接受一次心理辅导。因为当初法官在对我的判词上写着:该犯有轻微的妄想症。
其实我知道我很正常,只是每次想起那一天的小念,我就无法平静。
心理辅导员很年轻,巧的是他也在大学教书,他说他辅导我这样的人是他主动承担的义务。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为了写书。
不过,我一直都还记得他说的一句话。有一天,我终于把那一天的事告诉了他。他说:你知道吗?比不给乞丐钱更恶劣的,就是你给了,但给了一张假币。
听起来很有学问,但我知道,他也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