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有多少條光明路,美國就有多少山麓街。亞蘭城的山麓街,街牌是薄荷綠色的。
張曉宇一手拖著一個碩大的黑色32寸旅行箱,箱子上還放著兩個方方正正捆紮好的小行李袋,背上馱著一個巨大的駱駝牌登山包,空降在了亞蘭城山麓街的地鐵站出口處。他所有的箱子,袋子和包都物滿為患,行人們看著這個黃種少年滿滿噹噹的行頭目光里既有驚奇也有輕蔑,彷彿是在為那些箱包上馬上要哭的裂開來的拉鏈打抱不平。
七月的亞蘭城像是個丈夫出了塞,獨守空房拉扯小孩的少婦。長裙下總有雙不安分的腳,藕一樣豐滿的雙臂總是帶著怒氣揮來揮去,臉上陰晴不定皮笑肉不笑時冷時熱。 此時正當正午,又燥又熱,穿著裡維斯牛仔長褲和阿迪達斯套頭衫的張曉宇感覺到衣衫被汗一點點浸透趴在皮膚上濃的化不開的窒息感。偏偏初來駕到不懂美國問路要講CROSS STREET的他只記住了山麓街,逮住一個看起來像是亞洲臉孔的路人問‘where is piedmont street?'人家問他’what is the cross street?‘他聽了三遍才挺清楚,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一直重複著’ 2XXX Piedmont‘這個門牌號。亞洲臉被問得有點莫名其妙,不耐煩地揮揮手走開了。張曉宇默默罵了一句’草,美國人也不是活雷鋒啊!‘只能先找了一處長凳坐下,給要借宿的同學發短信詢問。
張曉宇,男,19歲,身高一百七十五,天寧市人,克魯斯社區學院秋季新生。扔進國內任何一所高校能夠馬上沒入人海中,像是一個天生的群眾演員。之所以出國不是因為家財萬貫,也不是成績過人,而純屬機緣巧合。當年高考失利后全家人愁雲滿面不知所措,整日都聽得到父親在書房踱步的聲音和母親坐在客廳裡的歎息。要說把唯一的兒子送進三本的三流專業,父母怎麼也不會甘心。雖說行行出狀元,富豪們也並非都是名牌大學畢業,但全世界幾十億人里能成為個例的能有多少?張父張母深知人生之現實和殘酷,不甘心兒子苦讀16年最後落到失業啃老打光棍的惡循環里。雖說張曉宇一直都是個普通學生,成績從未浮上中流,張家父母望子成龍之心絲毫不輸于任何其他父母。身為普通教師和普通事業單位會計的他們雖然對生活現狀還算滿意,但總是有些失落的。這種失落在各種同學聚會,老友敘舊,同事閒聊中一次次沉積下來,終於在看到一本出國中介郵寄來的廣告冊后爆發。張父咬咬牙,拍桌而起:“張曉宇,今天開始學托福,明年就給我出國!”張曉宇還以為父親被他氣壞了,一時不敢搭話。直到第二天父親拿來一張托福脫產班聽課證他才意識到自己也要像班裡那些高三坐在後面玩電腦睡覺喝咖啡的同學一樣出國了。他感覺自己頓時不再普通了,掏出午餐錢頗有豪氣地在培訓班樓下的星巴克點了最大杯的摩卡,看著白色紙杯上龍飛鳳舞的姓名縮寫暗暗高興了一把。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父母此刻正在家中大吵。茶几上整整齊齊的碼這五本舊存摺和一個紅色緞子包著的嫁妝匣子。母親許淑琴一遍遍用會計的精細筆跡計算著存款,卻算來算去算不出多一個的零。許淑琴算到第六遍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了,把筆往茶几上一摔,質問著顯得格外蒼老的,清秀不再的張老師:“你說的輕巧,拿什麼出國!” 張老師默默走進書房,從上鎖的抽屜底抽出一張房產證,顫顫悠悠的試探著擱在五張存摺上。許淑琴長歎一聲,終究是沒說話了。拿自己和丈夫幾十年來好不容易攢下的房子賭兒子一個更好的未來,這筆賭注不得不下,下的是心酸無奈和多少年來的風裡來雨裡去的辛苦。從此之後許淑琴的棕色手袋里就常放著那本中介的宣傳冊。封面里美國大學綠油油的草地上坐著一群笑容粲然的少男少女,希臘式的教學樓在遠處似乎也熠熠生輝起來,她想像着兒子就坐在那綠油油的草地上笑著,擁有著無限美好的海龜未來,租住的房子似乎也就不那麼寒酸狹小了。
在漫長枯燥的托福班結束后張曉宇勉強過了語言成績關,儘管有高中學校出具的完美平時成績單,申請中介鼓吹的名牌大學卻是不太可能了。中介那身材矮小的閩南女老師掛著萬年不變的親切笑容鼓勵他申請社區學院,並且不斷地像張家父母保證只要社區學院兩年畢業后就能申請正規的名牌大學,到時候學位是名牌大學的,還能省下兩年的大學高昂學費。在許淑琴殷切盼兒子錄取通知書的一年中,最終拿到手的也只有克魯斯社區學院了。好在克魯斯學院所在的C州地方大人多,以華人多而出名,抱著讓張曉宇也有機會留在美國大展鴻途的心態,張家父母為兒子裝點好了家當,無比殷切地將張曉宇送到了機場,聽著上方的飛機轟鳴聲慢慢攙扶著坐火車硬座回到了天寧城。看著張曉宇在安檢處消失的背影,從小在社會主義無神論下長大的許淑琴頭一次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著各路神仙保佑兒子。
回到亞蘭城山麓街上。此時的張曉宇又累又渴,短信發出去已經一個多小時,同學卻杳無音信。電話也一直是忙音。他想買一瓶可樂,卻在摸到那冰涼瓶體的一瞬間不由自主地換算了價格﹣﹣﹣10元人民幣。他猶豫了一下,咬咬牙還是買下來了。辛辣的碳酸飲料灌下喉嚨的一剎那並沒有解渴的感覺,而是讓張曉宇有些鼻子發酸。他的手機馬上就要沒電,因為沒有漫遊上網服務又無法打開手機地圖。張曉宇坐在長凳上只覺得有些委屈,那個想像中無比風光,快樂的美國此時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無親無故,充滿世故氣息,陌生無比的客鄉罷了。
第二章
七月的大西北處處都是荒涼與酷熱。此時此刻開向天寧城的火車窗外掠過一片片荒漠。 許淑琴呆呆望著窗外一棟棟低矮的農村小樓和帶著草帽彎著腰的農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酸澀。自己17歲毅然從農村闖了出來,先是在國營電視廠的流水線上當小工,後來因著為人機敏,勤快被提拔為班長。後來廠裡有了進修機會,許淑琴就陰差陽錯地被訓練成為一名會計,結婚,生子。天寧城的生活說忙碌倒是算不上,只是因為家庭瑣事,單位是非太耗費心智,再加上許淑琴心中一直有著一個結,老家是很少回的。以前總因為自己好不容易跳出農門而暗自慶倖,如今偶爾半夜失眠的時候腦海中回放的卻都是老家一望無盡的麥田,簡陋的瓜棚,半夜和姐姐依偎著值夜看守西瓜時候涼颼颼的風和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也會想起當年那些小夥伴模糊不清的面容和格外清晰的嬉笑打鬧聲。如今看著久違卻無比陌生的農村生活,許淑琴竟鬼使神差般有了返鄉下當農民的想法。也許是那本抵押給銀行,凝結了大半生心血的紅彤彤的房產證長出了翅膀;也許是日復一日機械化的生活和同樣一成不變的工資條和桌上的飯菜;也許是送走朝夕相處19年的兒子之後生活一下子變得不再真實,此時此刻的許淑琴的心像是被小火煎著一般吱吱嘎嘎的不安分起來。偏偏這個時候張老師端著一碗泡麪湊了過來。泡麪熱騰騰的,帶著火車上開水特有的味道,和周圍環境里的汗臭,腳氣以及人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許淑琴只覺得想作嘔,沒好氣地推開泡麪隨手一推。這一下力度沒掌握好,泡麪打翻了,倒扣在地上,滾燙的湯水濺在張老師的前襟上。許淑琴只覺得更加委屈,看著張老師蹲在地上從褲兜裡掏出疊的整整齊齊的一張紙巾開始清理地板,半禿的頭頂上開始夾雜新冒出來的白頭髮茬,許淑琴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張曉宇的心也像是被火煎著一樣;同學還是沒有回覆短信,再打過去電話已經關機了。張曉宇馱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一步步往前挪著,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是狼狽不堪的,只希望此時此刻千萬別碰上自己初中時暗戀過的班花小詩。明晃晃的太陽似乎要穿透每一根神經,把血液都蒸幹。一條街口,兩條街口,離2XXX的門牌號還差1000多號。他想搭巴士,卻不知道哪一路才能到,也不知道哪一站要落車。他只能走啊走,揹着沉重的包袱穿過彷彿活在另一個只有嬉笑歡鬧的世界里的人群。想到臨走前老媽叮嚀到了之後打電話報平安的事不由得心一慌,糟了,下飛機已經五個小時了,自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同學住的地方。還是先撒個謊告訴老媽已經到了吧。
許淑琴此刻剛剛從火車下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她的腳已經有些浮腫,想起年輕時候去外地出差當時火車又慢停靠站又頻繁,一坐就是四天三夜,好在有一群一樣年輕的同事一路嘰嘰喳喳不甘寂寞,時間過得倒是很快的,絲毫不覺得疲勞。到了晚上的時候小個子的四川同事還會猴子一樣爬上行李架打盹,把座位讓給女同事稍微舒展一下歇息。不知道怎麼回事,許淑琴腦海裏全是些過去的事情,回憶彷彿佔據了她的大腦,也許這就是人老了吧,她自嘲地笑了笑,又盯了一眼手機。兒子還沒來電話,她神經質一般猜測著兒子現在在哪裏,會不會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她緊繃着嘴唇,就連丈夫在旁邊提醒她走錯了公交站臺也不知道。終於,那久違的鈴聲響起了,她趕忙用力按下接聽鍵:“媽! 我到了,你放心啊!” 兒子的聲音似乎有些陌生了似得,背景很是嘈雜,她拍拍胸口,讓自己鎮靜下來,叮囑道:“到了同學家了啊?別把人家家里弄亂!好好休息,睡一覺!別急著我們打電話了啊,我和你爸已經下火車了。操心好自己,晚上被子蓋好...."放在平時張曉宇恐怕要忙不迭打斷母親的嘮叨,可是今天他的眼眶有些發酸,嗓子有些哽咽,怕母親聽出什麼只能拼命穩住聲線應付幾句挂了電話。他咬咬牙,一步步繼續向前挪著。不知過了多久,穿過了一個個陌生的街區,太陽不再炙烤著他,只剩下還沒乾透的汗水潮乎乎地貼著皮膚,山麓街2XXX出現在了眼前。
那是一座灰色的四層小樓,看起來很破舊。一個個露臺上隨意擱置這各種雜物,他又給同學打了一個電話,這回倒是接通了,同學連連道歉自己睡過了手機又沒電忘記了他今天下午來這回事,說馬上來樓下接他。張曉宇的委屈只能生生吞下去了,畢竟人家肯提供臨時住處已經狗不錯了。同學姓李,名天浩,是張曉宇在中介公司認識的,先他半年來到亞蘭城,在亞蘭城城市學院讀書。過了大概十分鐘,李天浩趿拉著人字拖,腰間吊着大褲衩,叼著煙,光著背現在了門口。張曉宇忙不迭馱著行李跟李天浩上了升降梯。這種老式公寓是沒有電梯的,只有一個看起來不很牢靠的升降機,上升和下降都會猛然顫抖一下。張曉宇的心也嚇得一顫。進了客廳,沒想到臥室裏突然走出來一個穿著吊帶背心和熱褲的女孩。張曉宇的心又是一顫,低著頭不好意思看那女孩的臉。女孩倒是大方,揉揉眼睛用沙啞的嗓音介紹自己叫Clara,說著伸出手來,張曉宇楞了少許才明白女孩要和他握手。女孩的眼裏分明已經在譏笑他沒見過世面了,張曉宇只能硬著頭皮伸了手上去,後悔自己沒來得及擦擦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