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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姐在群里发了一个视频和一张照片,都是爸爸的,时间是去年冬天。
视频里,爸爸戴着他常戴的那个黑色的长沿运动帽,左手插在棉袄兜里,右手抬起,指缝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烟尾烧出一段长烟灰,没有弹去,也许并不曾抽过一口。
弟弟的胳膊自视频左下角伸出,手里同样拿着烟:“爸,来,碰一下来。”
弟弟的烟送到爸爸手边,爸爸低下头,碰了几下没碰着,脚急促地往前移了一下,那一下移动像个趔趄。
终于碰上了,弟弟像哄孩子一样道:“哎——对,碰一下,敬老天,敬老家。”
镜头扫过偏屋,偏屋上瓦蓝的天,堂屋,堂屋前灰颓的院子,院子里枯叶及荒草—老家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另一张照片也是那时拍的,爸爸坐在沙发里,还是那顶帽子,帽沿朝后倒扣在头上。他一手拿着一个红框小圆镜一手拿着剃须刀,浑浊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镜子,他在试着自己刮胡子。
那个时候,他的老年痴呆已日趋严重,但还依稀认得人。
视频和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回又一回。幸好,那一年,弟弟一回家就逗他开心。幸好。
接下来的几天,大姐常在群里发爸爸的视频和照片,一发,我就知道,她又在想爸爸了。
大年初六,我上班的前一天下午,她喝多了,来我家找我玩。她闲闲地和我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爸爸,她说:“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时,我在他床头故意逗他,跟他说我要回家了,他瞪大眼睛,嘴里呜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凑近了听,问他:‘你说不能走啊。’他说:‘对。’又问他:‘你说留下来吃饭啊?’他说:‘对。’”
大姐声音哽咽,稍稍顿了顿,又自顾讲了起来:“之前,他还能讲话时,有一回,我给爸剪脚指甲,剪着剪着忽然发现手底全是血,我吓了一跳,四处扒拉着,一看,他的一个脚指头被我剪得呼呼淌血。我又心疼又生气,责怪他剪到肉为什么不吱一声,连动也不动一下。他只是笑,说:‘剪破了也不碍事。’”
大姐捂住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下傍晚时,妈妈送我到站台坐车,我俩在前面有说有笑,一转头,看到爸爸远远地跟在后面,我停下来对他喊:‘爸,你回家吧,你不用送了。’他什么也没说,仍在后面跟着。到了站台,车老不来,妈妈有事先回去了,只剩下我和他。整整半个小时,我们俩一句话都没有讲。”
“后来,车来了,我跟他告了别,上去坐到窗边,才坐下,就看到爸爸扒着窗口往里望,不停抹眼泪。当时,我一阵烦躁,心想:到底哭什么的,一辈子就知道哭!”
“为什么那时候我不知道挽着他胳膊跟他一起走,为什么那时候我不知道跟他多讲讲话—整整半个小时啊,我没跟他讲一句话。”
大姐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事这段时间她已经讲了无数回,讲一回哭一回。二姐的伤痛亦如是。
我又何尝不是?
每次回家,例行公事似地到他跟前喊一声,立马转头跟妈妈进了房间,和妈妈扯东扯西有讲不完的话拉不完的呱。他进来了,笑咪咪地搬个凳子坐到一边,想听我们讲。一见他进来,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顿时便失去了热情。他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把兴兴的火苗浇成灰,在心底咝咝地冒着白气。
我们一直习惯于此,从来不去想,那些时候,他在想什么?
小时候,我一直怕他,和他一桌吃饭我都如坐针毡,怕自己一不小心出了错惹他生气。他只消朝我瞪瞪眼,不必讲一句话,我便噤若寒蝉。奶奶总是拿他来吓唬我,当我调皮时,她只要说“我告你爸讲”,我便立刻萎顿了。
好在,他总是出差在外,很少回来。他回家的那天,家里便如过年一般,要做上满满当当一桌菜,再晚,一家人都要齐齐整整地等着,一个都不能少。我常常等得要睡过去,但又因为一桌好菜而强撑不愿睡。
他回来了,像凯旋的勇士,一家人的目光都围着他,他一边吃一边给家里人讲外面的世界。说者滔滔不绝满脸放光,闻者专注神往满脸放光。
那是我的记忆里我们家最好的时光,虽各人有各人的伤痛,但总体来说是光亮的,明媚的,充满希望的。
但过着过着,光亮便如烛火一般渐渐黯淡下去,这一切的缘由都因爸爸的失业及家庭负担的日趋沉重。
那时候的农村,有工作固然好,没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有工作的人也挣不了多少钱,大家都差不多的穷。饭总是能吃上的,还有许多别的挣钱的法子—只要能吃苦。可是爸爸一直都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他的手是用来写字的,他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钢笔字还是毛笔字都写得极漂亮,妈妈当初就是被他的一笔好字迷住了眼,从此踏进了这个让她劳顿一生的家。
爸爸对农事及家务始终都是被动承受没有丝毫的热情。当他有工作时,常常是妈妈吭哧吭哧在前面摔稻子,他拿一本书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读,彼此都觉得理所当然。家里家外的活几乎都被奶奶和妈妈承包了,无需他费一点心。他不会煮饭不会炒菜不会像别的爸爸那样能修理各种东西,他连灯泡都不会换。他到田里运稻子,巴不得一次性把所有的稻子全都堆到车子上,结果绑好了这边塌了那边,好不容易可以走了,走着走着,“轰隆”一下又塌了一地,一路上总要塌上两三回,每塌一次,在旁边帮着推车的我们就提心掉胆,害怕被迁怒。
他是一个易怒的人,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大发雷霆。
他瘦而高,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瘦长的阴影,冷冷地罩过来,不是板着脸就是瞪着眼,很少讲话,开口就是森然的命令或是怒气冲冲的喝斥。
直到老,他都是被伺候的那个。爸爸走后的几天,妈妈每天早上都多煮一个鸡蛋,煮完之后才发现多了。妈妈说,早上她忙嘈嘈起来,心里想着要伺候皇上,及待下了床才意识到,皇上已经驾崩了。
可是,四个孩子,只要能读书愿意读书,他都努力地让读下去。他总是说,就是摔锅卖铁也让你们读。
过年了,他喝酒,喝多了就哭,哭着让我们好好读书。他给我们房门上写的对联是“无力为后创家业,但求儿女多读书”。他做到了,再穷也没放弃让我们读书,但是我们却辜负了他,都虎头蛇尾没把书读好。
爸爸离世后,我常在记忆的尽头搜索与他相处的温馨画面。
七岁的时候,我得了肝炎。妈妈把给弟弟新买的黄色灯芯绒褂子拿来给我穿,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被他带着到乡里的医院看病。我手里纂着一个从土里新扣出来的肉知了,纂得累了,便放到口袋里,知了的黑汁液把新衣服染脏了,我很害怕,怕爸爸会骂我,一直捂着口袋,然而他得知后非但没骂我还温言安抚。
还有一次,爸爸躺在树底的小软床上,让我帮他拔白头发,其时,我只比软床高一点点。我很认真地帮他拔,每拔下一根,便高兴地拿给他看,他看了就夸我。那时候,给他拔白头发是我的专利。
大姐说,小时候爸爸最疼我,因为我老实又听话,但是我却不记得了,等我有了记忆,对他便只有害怕了。
对爸爸的害怕一直延续到高中。高中后,害怕里又掺杂了怨恨,恨他没了工作,终日在家里转来转去。
每逢周末回家,我都在心底祈祷,这周应该找到工作了吧,然而,回到家,看到的依旧是他转里转外的身影。他总是团团转着,从屋里转到屋外,从家前转到屋后,一个又一个地抽开抽屉又关上,像在寻找什么。
我们气他从来不理解我们,但也没人想要去了解他,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把抽屉一个个打开,他到底在寻找什么?
某晚,与胖子和毛毛一起打牌玩,玩着玩着,心里忽然掠过一片瘦长的阴影,在心头孤单地飘,摒于热闹之外,一如当初那个隔绝于母女情长之外的那个孤独的旁听者。
我知道想他了。
以前,看到父女之间毫无障碍地亲密相处我便非常不能理解:父亲是怎么疼女儿的呢?怎么可以笑得那样无隔无阂呢?怎么可以那么亲密无间地拉着手挽着胳膊呢?
别说肢体接触,从小到大,我和爸爸连一次心平气和的像样的谈话都没有。
我们父女一场,自始至终都是咫尺天涯。他不知该如何当个好父亲,我们也不知如何当个好女儿。我们曾经有过大把的可以幸福快乐温柔相待的时光,但却陷于惯有的情感桎梏,他进不来,我们出不去。后来,他老了,一点点靠过来,没有一点点的脾气,我们却还在闹脾气,不愿走出去。直到一切结束,才终于裂开一个口子,崩出一串串哭号,哭时光易逝,哭护栏撤去,哭他半生寂寞。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们与他关系疏离,并没有那么爱他,我也知道,因为没有那么爱他,他后来的寂寞将是我们心底一块长久的痛。
当他躺在床上不能走动的时候,一直横亘在心头以为怎么跨都跨不过去的坎一下子消失殆尽。我们不仅可以拉他的手,还可以抱他消瘦的身体,还可以抚摸他温暖的面颊。只是,他躺在那儿,睁着眼,一动不动,谁都不认识。面对这些迟来的温柔,他大概也不在意了吧。
他离开前的那些天,我们一家六口重新聚到一起过了些时日。那些日子,我们相亲相爱温柔相待,没有报怨没有委屈没有怒气没有不平。大姐替换了妈妈的角色,操持着一家的吃喝,妈妈将一切的重担和责任都交付出去,每晚都睡得香甜。爸爸躺在自己的卧室,受到了细心而温暖的照顾,尤其是大姐,对他的照顾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懂得如何去爱与被爱,那该有多好。
想起《庄子》里的一句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其形化,其心与之然。
人一出生便一脚迈进了自己人生的旋转轨道,从此停不下来,白白消耗生命,直至死亡来临。
其实,每个人都是寂寞的。